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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

 


他淡淡的話音剛落,我還沒做反應。


 


便聽到啪嚓一聲。


 


像是那野貓猝不及防摔下了樹。


 


再聽時,已徹底沒了動靜。


我默然半晌,忽地嘆了口氣。


 


「殿下,莫要再揶揄草民了。」


 


「小玉不是公主,也不能陪您回京。」


 


「您已有良駒馬車護衛僕從,小玉蠢笨莽撞,再跟著您隻會是拖累。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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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絮靜靜飄落,卻又很快被溫泉熱氣融成細水。


 


裴黎伸手接住一片雪,不知在想什麼,垂眸看著掌心。


 


許久不語。


 


直到那雪慢慢化成了水,他才抬眸,輕聲道:


 


「薛小玉,可還記得你我初遇那夜?」


 


「那時,風雪要命地刮,我們連輛驢車都沒有,你把自己的袄子裹在我身上,顫顫巍巍背著我,一邊哭,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漫無邊際的雪野,又冷又累,可有覺得,我是你的拖累?」


 


當時麼。


 


我仔細地回想著。


 


當時隻咬牙想著,一定要把三百兩的裴黎活著背回去。


 


他要是S了,我人財兩空,絕對崩潰到想自盡。


 


於是搖了搖頭,誠實道:「不覺得。」


 


裴黎輕輕笑了,眸光溫柔淺淡:「是,所以你再如何蠢笨,我也要帶你一起走。」


 


「你薛小玉,絕不會是我的拖累。」


 


可……


 


我欲再開口,然而對上裴黎澄澈堅定的眼神,卻也啞著說不出了。


 


隻懦懦道了一句:「……夜深了,您早些歇息。」


 


我轉身要走,裴黎卻低聲問道:「你去哪?」


 


「嗯……草民自然是回自己房裡。」


 


謝家有很多寢房院子,不會再委屈裴黎和我這鄉野村婦隔著枕頭同榻而眠。


 


我學著謝老爺剛剛行禮的樣子,恭恭敬敬拜了一下裴黎,低著頭後退關門。


 


門將掩上時,我抬眸。


 


裴黎正一錯不錯凝望著我,不知望了多久。


 


我心頭一顫,門砰一聲掩上。


 


嘶。


 


關門的聲音好像有點大了。


 


我趕緊快步繞過回廊,逃也似的離開。


 


直到從東廊一路跑到西廊,才敢大口喘氣。


 


少爺房裡已經滅了燈。


 


我輕手輕腳推門進去,滿室苦澀的藥味。


 


少爺側躺在榻上,用被褥SS蒙著頭,身軀微弱地顫抖。


 


像是在哭。


 


32


 


我輕輕坐到床邊,想掀少爺的被子。


 


他卻倔強地抓得S緊,不許我看。


 


「少爺,你藏著掖著,叫我怎麼縫你的皮?」


 


他仍沉默不言。


 


我索性脫了鞋子外衫,直接從另一邊鑽進他被窩。


 


少爺猝不及防被我鑽了個滿懷。


 


我縮著身子避開他傷處,仰頭貼緊他耳朵,小聲關切地問:


 


「少爺,還痛不痛?」


 


黑夜裡,他一雙湿潤明亮的眸子模糊不清。


 


隻能聽見一聲低啞悶澀的:


 


「痛。」


 


聽少爺說痛,我忙要起身點燈,想去看他傷口是不是又裂開了。


 


他卻將我摁在懷裡,臉頰埋在我頸窩,啞聲道:


 


「心痛。」


 


少爺突然有些哽咽:


 


「小玉兒,我剛剛想了好久。」


 


「我覺得……」


 


「我覺得,我配不上你。」


 


我懵了:「?」


 


少爺緊緊擁著我,酸澀開口:


 


「從前,我仗著自己有錢有顏,仗著你的喜歡,任性地要你哄我,寵我。」


 


「我自負傲慢,恃寵而驕,認定你永遠離不開我。」


 


「可現在,我不確定了。」


 


「論權勢,我比不過王侯將相。」


 


「論錢財,我也不如世家貴族。」


 


「論才華……我甚至沒臉面提起這兩個字。」


 


「小玉兒,細細一想,我竟如此差勁。」


 


「我好像真的……不配做你夫君。」


 


少爺的淚燙在我頸窩。」


 


我心底酸軟發脹。


 


卻又忍不住笑:


 


「原來剛剛那隻野貓是你啊。」


 


「摔得疼不疼?唉,都被老爺打成這慘樣了,竟還要上樹偷聽……」


 


少爺嗚咽一聲:


 


「對啊,我性子還如此頑劣。」


 


「小玉兒,你是不是已經開始厭煩我了?」


 


我親了親他嘴角,彎著眼睛,不說話。


 


隻覺得少爺百般可愛。


 


少爺卻好像誤會了我的沉默。


 


心如S灰地用雙手捂住了臉。


 


「完了…」


 


「若你知道我還幹了那些惡毒到喪盡天良的事,一定會把我狠狠拋棄……再也不會同我講一句話了……」


 


我忍著笑,逗他:


 


「有多惡毒?有多喪盡天良?」


 


我都能想到少爺會說什麼了。


 


比如他打花牌會偶爾耍點小賴。


 


比如他悄悄往我臉上畫過貓胡子。


 


比如……


 


「我每天都吩咐我的十七房小妾輪班去爬我爹的床。」


 


我揚起的嘴角頓住了:


 


「嗯?」


 


不是,誰在說話?


 


少爺仍在捂著眼睛陰暗低語:


 


「可惜我爹好像不行,努力這麼久,各個小妾都睡遍了,竟然隻有一個柳嫣懷上了他的種……」


 


「啊?!!」


 


我驚得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。


 


不可置信地瞪著少爺。


 


風中凌亂。


 


「不是,少爺,這對嗎?」


 


少爺又是一聲嗚咽,SS捂著臉:


 


「我知道,我知道不對!」


 


「你一定接受不了我如此惡毒,如此罔顧人倫,喪盡天良,悖天而行……」


 


「可我也沒辦法,我心裡好恨好恨……從我娘撒手人寰的那天便開始恨……這麼多年……早已恨到心底腐爛生瘡……」


 


「我娘S得太委屈。」


 


「她和我爹白手起家,她什麼都會,賭石制皂觀星煉藥,憑著一身稀奇本領在麟州混得風生水起,賺得盆滿缽滿。」


 


「我爹發誓這輩子隻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。」


 


「我娘便萬分艱苦地將我生下,可她卻徹底毀了健康的身子,成日喝著苦藥續命。」


 


「但她不怪我,還常常將我抱在懷裡看我畫畫,我爹和夫子百般嫌棄的畫,我娘卻撿起來嘖嘖稱嘆。」


 


「她說我這叫天賦異稟,畫得太過超前,世人暫時還不能領悟,若我生在千千年後,必定是紅極一時人人追捧的大畫家!」


 


「我知道,她隻是想哄我開心,就像你平日哄我那樣……我心裡都明白,我就是個紈绔廢物。」


 


「可她仍然愛我。」


 


「這就足夠幸福。」


 


「直到我七歲生辰那天,我爹徹夜不歸,我娘等了整整一夜,我在她懷裡困得不行,想叫她去睡覺,她卻一言不發掀了桌上的藥碗,冷冷推開我,叫我滾。」


 


「我娘突然就不愛我了,她不再誇我,她開始怨我毀了她健康的身體,叫她隻能變成這籠中雀,飛不走逃不得。」


 


「她越來越怨,病也越來越重,她恨我臉上每一處和我爹相似的地方。」


 


「我娘臨S時,嘴裡常常講著瘋話,她說她後悔了,她想回家,她不該留下。」


 


「她恍惚地看著我,一字一句對我說著恨,恨我出生,恨我爹虛偽薄情,恨程婉瑩陰險狡詐……」


 


「恨到最後,她抱著我失聲痛哭,說,恨來恨去,隻恨是自己太傻,她要走了,讓我不要怨她……」


 


「我娘S後第三天,我爹就接程婉瑩進了門。」


 


「我看著他們郎情妾意,心中忽然覺得好恨好恨。」


 


「我繼承了我娘花不完的錢,也繼承了她無窮無盡的恨。」


 


「憑什麼,他們憑什麼笑得那麼得意,過得如此幸福?真想撕爛他們的臉!」


 


「程婉瑩不許我爹納妾,聽說她是我爹的青梅竹馬,曾為他流過一個孩子,再難有孕,所以我爹對她無比愧疚,於是事事都順她意。」


 


「我娘的命竟還不如她肚子裡夭折的孩子。」


 


「我悽然,明白我爹是真的不愛我娘,他的心裡,似乎隻有程婉瑩。」


 


「……可真是如此嗎?」


 


少爺掩著眼睛的手微微張開,我從指縫看到他微睜的眸子。


 


他淚流滿面,但此刻竟是在奇異地睜著眼笑。


 


「我爹嘴上哄完程婉瑩安心養胎,轉頭毫不猶豫地睡了別的女人。」


 


「可笑可笑,程婉瑩這蠢貨至今被蒙在鼓裡。」


 


「我爹借著我的名義納妾,她不知道,柳嫣懷的是我爹的孩子,她也不知道。」


 


「他們不是想要孩子嗎?」


 


「十七房手段老練狠辣的小妾,個個不是省油的燈,一個一個,慢慢生。」


 


「等程婉瑩生產那天,我就將這惡心的真相昭告天下,叫所有人都來看他們的笑話!」


 


「我誠心誠意祝我爹子孫滿堂,最好全生出像我這樣的孽子,叫他永不得安生……」


 


屋內靜得可怕。


 


我沉默良久。


 


少爺雙眸通紅,哀戚地望向我:


 


「小玉兒,你是不是怕了,是不是覺得我瘋了?」


 


「是不是……再也不會愛我了?」


 


懷裡的玉燙著心口。


 


我沒有回答。


 


隻靜靜地抱住了面前顫抖哭泣的少年。


 


望著他。


 


輕輕地問:


 


「少爺,你想不想去江南?」


 


33


 


裴黎啟程回京那日,我還是跟著他上了馬車。


 


少爺臥床養傷,並沒來送。


 


四匹千裡良駒拉著小房子般的華美馬車緩緩行進。


 


車後跟著低眉垂眼的數十餘僕從。


 


僕從周圍又繞著十幾名戴了面具的帶刀護衛。


 


行人貨商皆駐足驚嘆:


 


「哪家的富貴公子出行,好大的排場!」


 


旁邊便有人回:


 


「是麟州首富家的親戚,裴黎裴公子。」


 


「嘶,那怪不得如此闊氣。」


 


又有人好奇:


 


「那剛剛在車裡掀簾,咬著糖葫蘆四處探看的姑娘是?」


 


「哦,那是裴公子的妹妹,好像叫什麼玉。」


 


「嗯……不愧是富貴人家的小姐,吞糖葫蘆的樣子都如此嬌憨可愛……」


 


「……」


 


馬車裡松香淡淡,小爐煮著熱茶。


 


桌上擺著幾碟溫熱的虹酥糕,和一張裱錦棋盤。


 


裴黎手執白玉棋子,長睫垂著,與自己對弈。


 


他脖頸裹著柔軟的白狐裘,襯得面龐更加透潤如玉。


 


好一個翩翩佳公子。


 


我又啃下一口糖葫蘆,嘎嘣嘎嘣嚼嚼。


 


裴黎落子頓住,眉頭微蹙,抬眸看我。


 


我立刻捂住嘴巴,咽下一口,小聲問:


 


「吵到你了?」


 


「那我出去吃。」


 


說著,我就要蹦下車去。


 


裴黎卻抓住我後頸,淡聲道:


 


「三個時辰,你跑上跑下來回進出馬車近十餘次。」


 


「薛小玉,和我單獨待在一起,就這麼不自在?」


 


我搖頭,低頭嗫嚅:


 


「我隻是不太習慣一直安靜地無所事事地闲坐。」


 


裴黎靜靜看著我:


 


「這才三個時辰。」


 


「你可知,我過去整日呆在那破屋,一個人孤獨地闲坐著等你回來,等過多少個時辰?」


 


「你還成日加班……」


 


我把頭埋得更低了。


 


嘆著氣,生無可戀地坐了回去。


 


心裡盤算著路途遠近,還要坐多久。


 


隻是稍微想了一想。


 


就絕望地連糖葫蘆也吃不下去了。


 


無聊地扣手時,面前卻突然出現一個繡了一半的荷包。


 


我愣愣抬頭。


 


裴黎垂著眼,清了清嗓子。


 


開口時,有些別扭:


 


「這荷包……我前些天學著繡了,隻是,並不熟練,繡得太醜,不願拿出來與你看。」


 


嘶。


 


我細細看這荷包。


 


錦鯉繡成了泥鰍,荷葉繡成了圓餅,何止是醜。


 


簡直就是慘不忍睹。


 


我心裡這樣想,嘴上竟然也沒個把門,脫口而出。


 


裴黎冷白的耳尖霎時紅了。


 


惱羞成怒,攥著荷包就要扔到窗外:


 


「我又不專精此道,唉,也真是昏了頭,怎會想著繡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哄你開心,到頭來竟還被嘲諷嫌棄——」


 


我忙捉住他的手,搶過那荷包:


 


「不不,別扔。」


 


闲著無聊也是闲著。


 


我拿了針線,抿了線頭,一針戳到那泥鰍的屁股上。


 


「你且看我如何穿針引線,每一步都很細節,好好看,好好學。」


 


看來裴黎之前根本就沒認真聽我教。


 


繡成那潦草樣。


 


我拿腳繡得都比他好。


 


這次,裴黎聽得很專注。


 


甚至還出言舉一反三,請我指教。


 


那認真的樣子,讓我恍惚以為我們沒在繡花。


 


而是在做什麼關乎國事的大學問。


 


倒讓我有點不好意思了。


 


一炷香的功夫,唰唰就把那荷包繡完了。


 


一半是裴黎的醜泥鰍大圓餅,一半是我的美錦鯉俏荷葉。


 


裴黎感嘆:「果真,各人有各人的天賦。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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