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點小說
第10章
「薛小玉,繡花這點,我再如何認真練習也不如你。」
「嗐,就是熟能生巧罷了,不算什麼。」
我訕訕地笑了一下。
裴黎將那拼接的荷包收進袖籠時,卻忽然頓了一下。
隨即,他解開腰間的金線祥雲錦囊,換了這醜荷包掛上。
裴黎輕笑:「看著倒也可愛。」
我心中五味雜陳,抿了抿唇,隻低低嗯了一聲。
兩手空空,便下意識地捏起手邊的白玉棋子把玩。
裴黎眸光微動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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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教我繡花,我教你下棋,如何?」
說罷,裴黎便在我耳邊細細地講,薄唇不斷張合。
我想他應當是教得極其認真細致的。
可我腦子裡卻一片空白。
裴黎清冽的聲音從左耳鑽入,繞了一圈,又飄了出去。
本是極其悅耳的,可不知為何,我心底卻莫名泛起些焦躁。
也許是我這廚娘,真學不來對弈這高雅的東西吧。
裴黎看出我的心不在焉,手中的棋子頓在半空。
默然半晌,才落下,繼續輕聲道:
「……這種局,就叫S局。」
「白子原是優勢,卻因一意孤行,一步錯,至步步錯。」
「待恍惚回神,已是陷入僵局。」
「然落子無悔,隻待滿盤皆輸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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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頭夕陽斜照。
我打了個哈欠,昏昏欲睡。
卻仍給足二殿下面子,撐著眼皮好奇發問:
「那要如何讓這白子破局呢?」
殿下慢慢捻著棋子,長睫微垂,投下一片陰翳。
「薛小玉,知道下棋最重要的是什麼嗎?」
「重要的不是棋局是S是活。」
「而是,你要時刻明白,你的手不止可以拿棋子。」
「還可以將這棋盤整個掀翻。」
「棋盤翻了,這S局便輕而易舉地破了。」
我噗嗤笑了出來:
「呀,這就是明擺著耍賴嘛!」
「我雖不懂棋,但也知道掀棋盤是犯規的。」
殿下卻淡淡一笑:
「可規矩又是誰定的呢?」
「若是我父皇在對弈時掀了棋盤,諫官上前指責他犯規耍賴,你猜,接下來會發生什麼?」
我瞪大眼:
「S,S了那出言不遜的諫官?」
殿下搖頭,又笑:
「隨意S人,那豈不就成了暴君,失了民心,以後遺臭萬年?」
「隻需叫人重新制定下棋的規則,執筆往後添上一條:若遇S局,雙方皆可掀盤即可。」
「那時,比得就不是下棋了,而是看誰的反應更快,掀盤的力氣更大,誰就是贏家。」
我嘖嘖稱嘆:
「那下棋還有什麼意思?跟武夫互扳手腕沒什麼區別了。」
殿下頓了一下,將棋子一粒一粒地落進棋罐。
嗓音又輕又低,道:「是啊,這樣便沒意思了。」
「所以下棋不可掀盤,S局也仍舊……」
「……無可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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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黎眸色有些異樣沉鬱。
我覺得他像是又犯了憂思過度的毛病。
於是笑道:
「反正隻是棋局而已。」
「這次輸了,還有下次嘛。」
他扯開嘴角,像是笑了一下。
可眼底卻毫無笑意。
讓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說了什麼蠢話。
然而裴黎並未出言諷我。
把棋罐蓋上後,淡淡抬眼,問:
「謝觀熙平常都陪你玩些什麼?」
聽到少爺的名字,我哈欠止住。
眼睛瞬間一亮:
「少爺麼,少爺會玩的東西可多了!」
我剛要興致勃勃地如數家珍地列出少爺常常玩的東西。
什麼蹴鞠彈弓賽狗鬥蛐蛐打花牌。
猜燈謎、寫折子戲、唱風流曲、跳美豔舞……
呃……還有畫小貓小狗畫……
想著想著,我面露難色,忽然不知該從何說起了。
裴黎見我如此糾結,輕笑一聲,道:
「想來也就那些紈绔子弟愛玩的東西,我大概知曉一二。」
他飲了口茶,目光瞥向窗外,似是漫不經心地望著沿途景觀。
「謝觀熙沒來送你。」
「不難過嗎?」
裴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。
我低下頭,下意識地扣起手指:
「難過麼,是有點難過的。」
「但也沒那麼難過。」
裴黎挑眉:「哦?」
「你不是很喜歡他麼?」
「而且,他不是還要娶你為妻麼?」
「怎麼,說斷就斷了?」
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抬眸,坦白道:
「是啊,我與少爺之間的緣分盡了。」
「隻好說斷就斷了。」
裴黎看我如此坦然,倒愣了:「什麼?」
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瞥向窗外,落在那群戴著面具的帶刀護衛身上。
眯著眼睛細細觀察,不放過任何一個。
我笑著揶揄:
「呀,殿下,你不會以為少爺裝成蒙面護衛在跟著我們吧?」
裴黎頓住,我嘆了口氣,繼續道:
「他被老爺打完,還從樹上摔了下來,現在連床都不能正著躺,怎麼能跟著帶刀護衛鏗鏘有力地練隊行路?」
裴黎徹底愣住了。
半晌,側眸盯著我,怔怔問:
「他沒跟來?」
「真的斷了。」
「……為何?」
原因麼,倒也簡單。
恰好侍女端來晚膳。
我吃著糕點,喝著熱湯,同裴黎慢慢地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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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,我問少爺,願不願意同我私奔去江南。
少爺想了想,然後哭著說,不行。
其實我明白。
就算他恨父親,恨主母,恨這金囚籠裡的一切。
他也不會跟我走的。
因為跟了我,少爺便再不能瀟灑地賽狗鬥蛐蛐,再不能成日隻會吃喝玩樂虛度人生。
少爺雖然恨他的金籠子,但他也舍不得狠心離開。
他忍受不了跟我一起過普通百姓的安穩日子。
最重要的是,少爺是絕對要爭家產的。
他是嫡子,而且還是嫡長子。
跟我去江南隱姓埋名,還是留在麟州繼續當豪奢——
少爺自然選了後者。
所以,我和他的緣分就此盡了。
就這麼簡單。
話說完,我擦了擦嘴,靜靜望著裴黎。
他默然半晌。
才開口,長長嘆了口氣,道:
「原來這謝觀熙,也不過一介俗人。」
「我盛青濯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。」
我扯起嘴角,輕笑不語,垂眸亦有落寞。
「是呀,人間情愛如此無常,叫小玉無論如何也窺不懂了。」
裴黎定定看了我許久。
薄唇張了又合,欲言又止。
直到月上梢頭,他才輕聲問:
「那你以後打算如何?」
我平靜道:
「仍舊是去江南。」
裴黎愣住:「一個人去?」
我疑惑地瞥他一眼,道:
「難道我不能一個人去江南?」
我一個人去,怕是會更加自在呢。
裴黎玉白的指尖攥了攥狐裘。
他問:
「你不願同我回京,做金枝玉葉的公主嗎?」
我笑了下,彎起眼睛:
「公主麼,下輩子再做罷。」
「這輩子,薛小玉隻想做薛小玉。」
會燒飯、會繡花、會種地、會畫畫、還嘴甜討人喜歡的薛小玉。
況且,京城的貴人們太多了。
小玉奴顏婢膝哄了半輩子的貴人們,早就厭倦了。
薛小玉隻想做個普普通通的掌櫃。
老想了。
馬車此時停在平州驛站。
平州往東是京城,往西是江南。
我打算蹭過這頓精美的晚飯就走。
正要背上我的粉布小包裹,下車往西去時。
身後裴黎卻突然叫住了我。
他說,晚上行路危險,明早天亮了再往江南去吧。
我回頭,笑著向他叉著腰,是曾經和他拌嘴的姿態:
「裴黎,小氣鬼,你十餘個護衛呢,分我兩個護送我不就好啦。」
他輕笑著搖了搖頭,也驕矜地仰起下巴。
哼笑一聲:
「大膽,我乃堂堂皇子,性命尊貴關乎國運,隨身護衛豈是你這鄉野村婦說要就要的?」
說罷,我倆互不相讓地對視。
下一秒,卻又一同噗嗤笑出聲。
裴黎笑得脊背輕顫,眼中生淚。
他笑夠了,低下頭,抬手按了按眼角。
許久,許久沒有抬頭。
他說:
「再陪我最後一晚吧。」
「明早,我送你兩個護衛,三個丫鬟,陪你一同去江南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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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我和裴黎同榻而眠的最後一晚。
我自覺地拿過一條枕頭橫在中間。
他卻把那枕頭拿開了。
我們便頭一回,肩碰肩地躺在了一起。
明明快要離別了,兩人卻像才剛認識似的。
互相問著對方一堆亂七八糟的事。
裴黎問我:
「為何你娘要對你說對不起?」
我答:
「因為她跟著我後爹走了,把我一個人拋棄給了爛賭的親爹。」
他說:「可憐。」
我搖了搖頭:「我倒覺得幸運。」
裴黎默然半晌,我玩著手旁的絲綢穗子,問他:
「那你又是怎麼從皇子流落成小倌的呢?」
他笑了笑,慢條斯理道:
「這事,說來話長——」
「所以我長話短說。」
「總之,就是我們這些利欲燻心的皇子公主為了爭權奪勢。」
「我被我其中一位心狠手辣的兄弟姐妹推下了懸崖,摔斷雙腿,被流水衝到了村裡,還砸到了一個傻子。」
「他很生氣,一直叫我賠禮賠禮,於是搶走了我所有的錢財衣物,還將我賣給了人牙子。」
「人牙子便以為我叫裴黎。」
「貨不能近賣,我被藏在牛肚子裡,藏在稻草堆下,藏在各種髒東西裡面,一路辛苦把我運到了遙遠的麟州。」
「然後麼,進去窯子第一天,臉還沒洗幹淨呢,就遇到了你娘。」
「你娘唱著歌跳著舞要我做她女婿。」
「再然後,她S了,你來了。」
「我想,你看著單純蠢笨,一定是個好拿捏的,於是鐵了心要讓你帶我走。」
「你如我所願,花光積蓄,背著我在寒風雪野裡走了整整一夜。」
「而且我發現,你果然真的很好拿捏,我要什麼都給,還隻敢對我小發雷霆。」
「隻要我一瞪眼,你立刻就蔫了。」
裴黎說到這,笑了一聲,眸色似是在懷念。
「所以,薛小玉,你真的好笨啊。」
「在我曾經撰寫的律法裡,主人是可以打S奴隸的。」
「你明明可以S了我,卻偏偏要忍著委屈哄我。」
「實在是,好笨,好笨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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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快亮了。
我該走了。
我起身,洗漱,整衣。
然後熟練地把裴黎抱到輪椅上,幫他拿過擦臉絲巾。
平淡得,好像今天隻是我趕去謝家上工的一個尋常日子。
直到我背上了我的粉布小包裹。
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巨響。
巨大的重物落地聲,震得人心頭一驚。
我忙回過頭。
正瞧見倒在輪椅旁的裴黎。
他俯在地上,一動不動。
墨發凌亂地遮住面龐,一截蒼白細瘦的小臂被撞出了深深的淤青。
像一隻折了翼的羽鶴,狼狽無力地淹沒在幽深的沼澤裡。
我跪下身,想把他抱起來。
脖頸卻猝不及防地被緊緊圈住。
「裴黎?」
他閉著眼睛,卻沒有松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