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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我有些好笑地問他。


「與我何幹?」


 


趙卿卿和謝斐的身家地位,關我什麼事?


 


謝斐不可置信地提高了聲音:「我是你親兒子!」


 


我揉了揉耳朵。


 


「你還記得啊。」


 


謝斐一時語塞。


 


他明明才十一歲,興許還是不懂事的年紀——我曾經也這樣想,才放縱了他一次次戴著一張天真的面具去做殘忍的事。


 


「孩兒記得。」謝斐軟了語調,「孩兒和母親血脈相連,將來我登上皇位,母親便是太後。隻需母親忍一忍,多幫幫我。如今父皇惦念母親,不如趁著這個機會,多為我們母子謀取些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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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仔細看著這張陌生又熟悉的小臉,稚嫩的臉上是習以為常的算計和偽裝。


 


闊別兩年未見,他一不當眾認我,二不關切摘星閣苦寒,反倒是察覺謝璟對我的態度後,氣勢洶洶地來指責我傷害了他的養母。


 


天家無父子,皇宮裡沒有天真的孩子。


 


我早該明白。


 


謝斐還在勸我,稚嫩的語調說著老練無情的話。


 


「母親已是亡國公主,孩兒是您唯一的親人了,娘親應當為自己的孩子有所犧牲……」


 


我打斷他,一字一頓。


 


「那娘親該為你去S嗎?」


 


兩年前的霍啟案,原本趙家並不知曉我同霍啟的關系,將此事出賣給趙卿卿的,是謝斐。


 


彼時,謝璟已經在籌備迎娶趙卿卿之事。


 


謝斐唯恐新任皇後容不下他這個原配的兒子,背著我偷偷與趙卿卿來往。


 


金鑾殿上,為保護霍啟,我一時不察,任趙卿卿的長劍刺進了我的心髒。


 


謝斐就在現場。


 


後來,如他所願,我這個令他不齒的娘親被關進了摘星閣,這件事作為投名狀,他順理成章地做了趙卿卿的兒子。


 


「謝斐。」


 


我喊他。


 


「我帶你來到這世間,護你平安長大。我是你的生母,不是你的奴僕,亦不是你可以隨意踐踏的卑賤之人。」


 


「既然做了選擇,且去好好當趙卿卿的兒子便好。」


 


7


 


趕走謝斐後,我給小六收拾行李。


 


摘星閣這兩年,他的東西少得可憐。


 


拂開帷幔,我從暗格裡請出一方牌位,輕聲道:「給你祖父報個平安罷。」


 


小六端端正正地跪下,磕了三個頭。


 


牌位上的名字,是霍啟。


 


霍啟,直至如今我看到這個名字,還是忍不住哽咽。


 


我是前朝公主虞初。


 


但我荒淫無度的父皇根本不記得我。


 


一場圍獵,他強搶了已然定親的娘,生下了我。


 


皇帝的新鮮感持續不了多久,我們母女很快被他拋在腦後。


 


後宮裡捧高踩低,像一個養蠱的瓮。娘親溫和善良,不堪病痛折磨故去後,我成了瓮裡最弱勢的蟲子。


 


如若不是宮宴上,霍啟霍大人一時憐憫,收我為徒,我大約早就S在那一年冰冷的皇城裡。


 


「小公主怎像個貓兒似的,餓著了?」


 


我仰著頭看他。


 


一身青衫,須發皆白,眼神慈悲又溫和。


 


「臣瞧著小公主有慧根,願收她做個徒兒,還請皇上允準。」


 


父皇眯著眼睛看我,大約在想我到底是哪個宮妃的孩子,應當是沒想起來,他也懶得深究。


 


大手一揮,就將我指給了霍啟當小書童。


 


天家如種馬,父皇膝下的公主有三十多個,尊貴的好似神女,卑賤的如同草芥。


 


認霍啟做師父後,我吃上了第一頓熱飯,穿上了第一件新衣。


 


他教我識字、騎馬、讀詩、作畫。


 


庭院裡雕花的柱子上有好些石頭刻的印記,是霍啟比著我的頭頂,一筆筆留下的。


 


「小公主又長高嘍。」


 


他笑著說要給我扎個秋千。


 


我就坐在院子裡,看著他一把年紀,叮叮當當地敲幾塊木頭。


 


後來學射箭,霍啟年紀大了,身子骨不好,給我請了武師,他就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,時不時揶揄我。


 


「貓兒胳膊沒力氣。」


 


我氣得去揪他的胡子,掛在老先生身上。


 


「想不想飛?老朽帶你飛哈哈。」


 


……


 


霍啟是前朝舊臣,卻心懷天下。


 


他憂慮父皇昏聩,民不聊生,眉心總帶著深深的紋路。


 


後來,謝氏在蜀地發家,謝家主仁善之名天下皆知,謝氏步步逼近,意圖取代父皇。


 


霍啟把自己關進書房裡整整一夜,燭火未暗。


 


第二日清晨他出來,像是又老了十歲,眼神卻明快許多。


 


「虞初。」他少有這樣正經地喚我。


 


「若有一人能讓萬民吃上飽飯,穿上冬衣,良家女子不被強搶,有才之輩盡可施展,公主覺得如何?」


 


我敏銳地察覺到了這次對話的不同,問他:「這個人,姓虞嗎?」


 


霍啟搖了搖頭。


 


可是天下興衰,皇位上的人姓什麼,又有何重要?


 


虞乾肇是我的父親,卻形同虛設,我自不必為他守節。


 


「晚輩願盡微薄之力。」


 


「好,好!」霍啟拍著我的肩膀,彼時我已長到他肩膀,是個大姑娘了。


 


「臣當為公主鋪前路。」


 


謝家軍已逼近皇城,宮中仍是日日醉生夢S。


 


霍啟託人將我送回了宮,去做劃開黎明破曉的那把尖刀。


 


天光乍現的那一刻,我拉開了厚重的宮門,迎謝家大軍。


 


大軍軍紀嚴明,對百姓秋毫無犯,對內侍婢子押後問審。


 


父皇將眾妃和皇子聚至一處,飲酒作樂至天明,然後一把火,斷送了虞氏的江山。


 


謝帝以帝師之名推崇霍啟。


 


而我,因有從龍之功,成了虞乾肇留下的唯一血脈。


 


霍啟在王朝更迭中殚精竭慮,為我尋得一線生機。


 


後來,霍啟案滅門,我費盡心思,終是為他留下了小六。


 


牌位是我刻的,子孫輩的名字是霍留。


 


霍留,小六,一個如今不可說的名字。


 


我摸了摸小六的頭,在心中默念。


 


「霍啟,我總要從那些人身上,將你的債討回來。」


 


8


 


謝璟心中有愧。


 


流水一般的賞賜匯進摘星閣。


 


摘星閣初建時,本就是富麗堂皇之處,可惜後來趙卿卿有意刁難,才步步破敗。


 


他拉著我的手腕,將牆壁上的畫指給我看:「阿初,你看那個。」


 


畫上風雪,幾匹駿馬奔馳而來,為首的是一對年輕男女,雙雙紅衣,意氣飛揚。


 


「當初建摘星閣,我讓御用的畫師專程去過北疆,務必要將我們的過去,完完整整地搬到這裡。」


 


「阿初,我待你之心,從未變過。」


 


我摩挲了一下牆上的畫。


 


原來,畫的是我和謝璟啊。


 


這兩年我日日從此處經過,可心中唯有如何活下去,如何讓歹人血債血償,從未抬頭看過。


 


而宮人的蓄意破壞,加上這六百多個日子的風吹雨打,再美的畫,也變得灰暗殘破。


 


就像我和謝璟的曾經。


 


「摘星閣克扣用度的人已經招了,是受容妃指使,朕已將她下了大獄,絕不輕饒!」


 


我看著謝璟的眉眼。


 


他望著我,深情款款。


 


可我們彼此都知道,容妃,不過是趙卿卿的替罪羊。


 


「我們之間,何時變得如此了?」


 


見我沒有順著他給的臺階下去,謝璟臉色微微一變。


 


他知道我在說什麼。


 


我們也曾在大漠上共逐雄鷹,挽弓S敵,生S相依,何時變得如此虛偽和陌生,端著親密的模樣,說著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謊言?


 


謝璟的神情有些疲憊。


 


「阿初,當初我有難處,不得不重用趙家。」


 


我懂。


 


甚至連他降妻為妾,迎娶趙卿卿,隻給我一個妃位,我也不曾有怨言。


 


「可趙家S了霍啟。」


 


我輕聲道。


 


「霍啟無罪,你的江山社稷,不是非得S他。」


 


霍啟和曾經的謝帝是知己,他雖是前朝重臣,卻在謝氏即位時立有大功。


 


更何況虞氏氣數已盡,如今朝堂上多的是從前朝降了謝家的老臣。


 


霍啟不得不S,是因為我。


 


趙卿卿忌憚我,趙家既扶持了自己的女兒當皇後,便容不下一個有長子的寵妃。


 


彼時謝璟愧疚,耗巨額人力、財力修建摘星閣給我,又親自教導謝斐。


 


謝璟的舊部也多是我的故交。


 


為了扳倒我,趙家做了局,借用謝斐透露的消息,誣蔑霍啟謀逆,與前朝公主往來密切,意圖復闢。


 


明知那是一場針對我的圍獵,我還是去了。


 


因為那是霍啟啊。


 


雖從未言說,可在我心中,霍啟更勝親生父親。


 


我與霍啟的情分,謝璟是知道的。


 


可當趙氏顛倒黑白,趙卿卿一劍刺入我胸膛。


 


他降罪霍家。


 


滅門。


 


……


 


「過去的事已經發生了,你非要揪著不放嗎?霍啟身為臣子,卻屢屢挑戰朕的權威,還敢越過朕,教導謝斐,他就沒錯嗎?!」


 


我悽涼地笑了一聲。


 


可憐霍啟。


 


原以為尋到了可忠之君,直言不諱,嘔心瀝血。


 


卻沒想到謝帝最後即位的兒子,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。


 


霍啟不配教導謝斐?


 


然後呢?


 


我冷笑道。


 


「趙卿卿親自教導的謝斐,確實是好兒子。」


 


謝璟一滯,半晌嘆了口氣,他耐著性子坐下來,搖了搖我的手。


 


他不再自稱「朕」。


 


「阿初,我錯了,我不該發脾氣。」


 


「你的身份尷尬,將謝斐抱給趙氏養,也能抬一抬他的身份,終歸還是為了你。」


 


真荒謬。


 


為我,卻將我扔在摘星閣不管不顧,S我的師父和養父,再將我的親子送給仇人。


 


他們父子二人,憑何覺得,給謝斐一個身份,我就該感恩戴德,把自己作踐進泥土裡?


 


我難道不是個獨立的人嗎?


 


「我常常半夜驚醒,想到我們在北疆的日子,那是我最舒心、最痛快的日子。我怕趙氏仍不依不饒,才將你藏進摘星閣,是想保護你……」


 


謝璟眼角紅了。


 


他說:「阿初,我是真的愛你。」


 


9


 


那日後,謝璟常常來看我。


 


有時帶著曾經的物件,有時和我聊北疆的故人。


 


更多的是窮盡奢華的寶物。


 


自謝璟即位後,他獨斷專行,與先帝的風格完全不同。


 


賦稅強徵,各地的寶藏紛紛朝上進貢,哪個地方動作慢了些,便會吃罰。


 


謝璟自北疆發家,是軍伍出身。


 


他重武輕文,即位不過幾年,已發動大大小小七八場戰爭。


 


謝斐見我得勢,前來請安過很多次,都被拒之門外。


 


「你生氣不願見他,就不見罷,日後我們還會有別的孩子,最好是個小公主,到時候養在你名下,千嬌萬寵地長大。」


 


謝璟哄著我。


 


我渾身發抖,他一碰就忍不住戰慄。


 


掀開衣裳,謝璟看到了我的凍瘡和身上的傷。


 


「誰敢!」


 


婢子跪了一地。


 


我攔住他:「如今自然無人敢。」


 


「被囚的兩年,沒有吃食,要自己去爭搶,搶不過還要挨打……」


 


謝璟抱著我,淚落到了我脖頸後。


 


「阿初,如今無人能左右我,我再不會讓你受苦!」


 


我安靜地伏在他肩上。


 


沒有說話。


 


不可能再有別的孩子了。


 


那日我在屋中梳頭,突然聽到門外傳來風聲,一個戎裝女子像一頭小狼般闖了進來。


 


我驚喜地回頭。


 


「小蠻!」


 


小蠻是我在北疆撿的狼女,無父無母,被母狼養大。


 


謝璟見我抑鬱,又與謝斐不親近,特意從北境將她招了回來。


 


野狼養大的崽子,一身力氣,又兇狠又暴虐。


 


我們回京後,小蠻接管了一部分北境軍,為謝璟鎮守邊疆。


 


她摸著我手上的凍瘡,急得雙臉通紅。


 


「不是寄了藥膏、衣裳——」


 


我止住了她的聲音。


 


「噓。」


 


然後環顧四周,因著小蠻身份特殊,宮殿裡的其他下人都被謝璟撤走了。


 


我帶著她走到帷幔後的窗子,偷偷放出了一隻信鴿。


 


摘星閣兩年,我從未與外界斷開聯系。


 


寒冷與飢餓並非什麼大事,徹底折斷自己的羽翼才是。


 


小蠻曾要給我寄衣裳和吃食,被杜大人制止了。


 


那鴿子刁鑽,比尋常信鴿要小許多,隻認杜家人,且摘星閣搭建時工藝復雜,不得已建在整座宮城的西北角,閣後便是護城河旁的白樺林。


 


如此行事,已是小心再小心。


 


趙卿卿的人刁難我,不必橫生枝節,讓他們瞧出什麼異常。


 


至於杜家,自然也不會憑空幫我。


 


杜家是前朝舊臣。


 


而我手上,有玉璽,還有一枚前朝隱軍的虎符。


 


10


 


謝家軍攻進京城時,我在王宮裡應外合。


 


除了霍啟交代的開門一事,還做了點別的。


 


我不如霍啟,忠肝義膽,一片赤誠。


 


我給自己留了後路,從未告訴任何人。


 


白樺林裡的第二十三棵樹下,埋了虎符和玉璽,當年和謝璟相攜去北疆時,我將它們暫留在此處。


 


本想著此後夫妻恩愛,謝帝仁澤天下,興許它們再不會有重見天日之時。


 


還好。


 


同年九月,杜大人告老,杜家南遷,霍留,也就是小六,隨著一同去了江南。


 


十二月,京城落下第一場雪時,南方傳來了流言。


 


前朝虞氏並未滅族,除了如今的淑妃虞初外,還有一位皇子,是前朝貴妃娘娘的子嗣。


 


如今皇子舉旗,要復闢虞氏的王朝。


 


消息傳到宮城時,謝璟正在我寢殿裡作畫,聞聲摔碎了茶盞。


 


「胡說八道!虞氏早就滅幹淨了!」


 


說罷想起我在一側。


 


「阿初,我沒那個意思……」


 


我擺擺手。


 


無妨。


 


虞氏確實滅幹淨了。


 


但隻要有一位前朝的公主站出來做證,再加上玉璽和隱軍。


 


那這個前朝皇子,就是真的。


 


老父親的貴妃是名門陸氏所出,陸氏半信半疑,不過他們並不在乎這個孩子是否是陸娘娘親生。


 


能讓自己做未來的國舅爺,那他就是真的。


 


這個年,宮中過得人心惶惶。


 


多地起義軍爆發,南邊的虞皇子虎視眈眈,北境的敵國伺機而動。


 


謝璟嚴苛施政遭到了反噬,討伐他的檄文遍布大江南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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