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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哗啦啦!
鎖鏈聲急切拖曳,來到面前,太黑了,我看不清。
隻覺一隻戴扳指的手顫抖著碰到了我的臉,掌心皮肉翻出,血都幹枯了。
「哥?」我喊。
李退安沒有作聲,不安捉住我的手臂,扯近了,從我的肩膀摸下去,像在檢查我有沒有缺胳膊少腿。
他的情緒過於外露,懊悔有之,痛惜亦有之。
「我錯得厲害……」他聲音啞得厲害,肯定傷了嗓子。
「你走。」他推我,語氣是難得的慌張,「劉先生一定教過你怎麼離開,我給你留了後路的。」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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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所措起來。
黑暗遮蔽了他的傷,我努力睜大眼也隻能看見一個模糊高大的影子。
那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再次從鼻尖酸湧出來。
我想問他真的記得前世嗎?
前世的我們是不是過得很辛苦?
可是話一出口,卻是泣聲不止。
「哥!往後你都改了吧!」
別做那些大逆不道、罔顧世俗綱常的荒唐事。
「我們一起離開,住到山裡去,什麼金銀珠寶,前程顯耀,我都不要了,就像小時候,我們什麼也沒有,不也很開心嗎?」
李退安立著,高高的身子和腳邊的影子混成一團斑汙的黑。
他很久很久地不說話。
在身後牆門重新打開時,他突然轉過身,昏黃的光隻能照見一片寬闊的後背。
他突然換了語氣,冰冷,不近人情。
「走開。」
我想看看他,卻被身後那群人高馬大的錦衣衛拉出去。
他們要繼續用刑。
14
「你答應過,我來就放過他!」
我撲到柳文鼎身邊,扯住他衣袍,懇求:「公子,公子,我知道你恨他,他造下那般S孽,你索性S了他也好啊,求你……別這樣零零碎碎地折磨他。」
窗紙投下竹影,柳文鼎半垂眼皮,平淡地語氣。
「你與他名為兄妹,他逼你行苟且之事,毀了一生清白,這樣,你還要顧惜?」
我的臉唰地蒼白了,脫力搖頭:「我們不是……不是……」
「不是兄妹,就可以了嗎?」柳文鼎俯身,白緞大袖溫柔落下徽墨的香氣,「李泱,你本該是我的妻。」
他的眼珠黑得無一絲雜質,裡面分明無欲無波。
可他的話卻那麼可怕。
「按你們女人守的道理,在他碰你的第一天,你就該羞愧吊S才對。」
不對……不對……
我下意識厭惡這種說法,眉間直皺。
他突然笑了,陰冷冷地笑:「他教了你很多,可這麼多聖賢道理他卻一樣也不守。」
說著他拿出那枚玉佛,譏諷道:「求些歪門邪道,以為再來一世便可改變嗎?」
「前世?呵,你還不是一無所知。」他丟開玉佛。
我被他用力拽起來,拖到門外。
松手的那一刻,他睥睨的目光如刀。
「要他S何其易,可他沒這個福氣,前世今生,我都要叫他生不如S。」
我癱軟在地。
15
李退安傷還沒好就被扔進了「S逆賊」的陣營。
臨陣倒戈,寧王恨S了他,借皇帝敕令,革了他所有榮光,誓要將他千刀萬剐。
與此同時,他在太子這裡的處境也不樂觀。
太子乾綱獨斷,獨獨信任柳文鼎。
狡兔S,走狗烹,天下定,良弓藏。
一旦李退安無用了,之後的下場可想而知。
我跪坐淨室,窗單開一扇,熠熠的日光投進來,照亮案前的一幅水月觀音像。
十五日了。
我被柳文鼎關在這裡十五日。
劉先生囑咐過,最多十五日,隻等南京亂起來,就有人接應我出去。
日已正午,守衛肅立,外面悄無聲息。
忽地,有人過來,對守衛低聲說了些什麼,守衛遲疑了一下,點點頭。
門鎖撥開,一個纖細的身影走進來。
竟然是萬柳兒!
我不禁啞然,看著她掩上門,到我身邊。
「你……」
「南京亂了。」萬柳兒冷靜打斷我的話,目光堅定。
說著她果斷脫下身上的衣服,摘下面紗,一邊來扒我的外衫。
「來不及解釋了,西院枇杷樹有處頹圮的荒門,你我身形相似,扮我的樣子趁機逃出去。」
我不敢相信,SS扒住衣襟,怕她詐我,
萬柳兒苦笑了一下,殘缺的面部顯出某種寂滅的暗光,她快速說:「我是朔州人,將軍當初為救我姐姐斬了監軍,我在柳家這些年都是為報將軍的恩。」
原來她推我入水,乃至幸運遇見屠娘子,都是李退安算計好了的!
我怔怔松手,萬柳兒連忙與我換了衣裳。
「柳文鼎一直暗暗針對將軍,屢次派S手去朔州,他家暗通韃子數年,謀害邊郡百姓,S得也不冤枉!」
萬柳兒氣憤難平,扶著我起來,總是怯弱低垂的眼陡然銳利。
「我爹娘便S於他的陰謀,此仇不報,我不配為人子。」
曾經所謂的青梅竹馬,世人眼裡的情深相守,卻是刻在萬柳兒心裡一道道化血的瘡。
旁人說一次愛,便撕開一次疤,讓她的恨鮮血淋漓。
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。
她推著我走,靜靜立在慈悲的觀音像前,晚春腐朽的金光在她孩子般赤淨的臉上虛晃了一下。
就是一生了。
16
南京亂得一團糟,到處都是流民兵士。
我裹著頭巾,低頭貼著牆角快步走。
秦淮河的香粉氣混雜血腥味,一陣陣遊魂似的飄蕩到岸上。
頭頂是一排排掛紅燈籠的臨水樓,誰家J女受驚發出悽厲尖叫,鬢間的茉莉花摔下來,落進泥水。
太陽在此刻輝煌無比,將這人間自相S戮的醜態照得無所遁形。
我感到一陣眩暈,捂著喉嚨想吐,不想走進了一個S巷,回身折返時,卻看見一個背長刀的高大黑影。
這種時候,街上多得是打劫的流氓。
奇怪的是,經歷了幾個月的紛亂,聞慣李退安身上怎麼洗也不消散的血腥氣,看過萬柳兒刻骨銘心的痛苦。
應對此景,我反倒冷靜下來。
那人慢慢走近。
我垂頭將手上的金釧褪下:「你想要就拿走,隻是煩請告訴我外頭是不是寧王打進來?李……李將軍還活著嗎?」
那人不說話,呼吸沉重。
風吹過,遮在頭頂的雲散開,那人走出陰影。
高個子,斑駁的破盔甲,胡子拉碴,眼尾拉長一道新鮮血痕。
是李退安。
哐當。
金釧落地。
我被他緊緊按進懷裡,聽著悶重如雷的心跳,忘了呼吸。
「不打仗了,我們去很遠的地方,過小時候的日子。」
這個人的懷裡有萬裡風沙的氣息,堵著我喉嚨澀澀的,眼前湿潤一片,含糊「嗯」了一聲。
這場荒謬的父子兄弟皇權之爭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藩王平息。
街上水岸重新點起紅燈籠,叫賣杏花的貨郎走街串巷,某個平常的時候停在菜市口看看熱鬧。
受刑的是一個姓柳的大官,他不肯除去衣冠,被刑官反手抽了一巴掌,打落了牙齒。
人群裡低低發出笑聲。
姓柳的狠狠看了眼那個笑的人,貨郎打了個寒噤,搖搖頭離開。
身後短促響起一陣悽厲的慘叫。
三千三百一十八刀,天下太平了。
17
番外
朔州待不下去了。
李退安漫無目的牽著馬,秋風颯颯,吹起他一片沾染血汙的衣角。
他抬起頭,看向南邊無垠的天際,那是汴州的方向。
汴州不似這裡,此時雖入了秋,應該還是一派暮夏溽熱的景象吧!
他記得每到伏日,家裡最小的妹妹就會生病。
小時候家裡對妹妹並不看重,因為她出生時險些折騰掉李夫人的一條命,又有禿驢說她命運難堪,是不祥之相。
就連她的名字都是李退安隨便亂翻書取的。
他們不喜歡她,李退安喜歡。
哪怕這個妹妹是黃黃的小瘦臉,笑起來牙齒東缺西落,他也有無止境的耐心。
他從七歲開始便知道自己不是這個家的血緣。
前朝廢太子流亡之子,多嚇人的身份。
李氏夫婦收養他,起初他心存感激,努力讀書學禮,希望將來能取得一番成就, 讓他們臉上添光。
可是倆夫婦並不希望他出人頭地。
他最好紈绔、暴烈,乃至無藥可救。
隻有這樣, 宮裡的太後、皇帝才會放心,李家才能永遠富貴平安。
李退安甘心嗎?
他沒有辦法。
直到有一天,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李泱被接走, 他們要這個最小的女兒替家族謀更大的野心。
李退安憂慮成疾,惶惶不能入睡,一次又一次地夢見前世的事情。
他本來不相信的,可一件件紛至沓來的預兆與現實重合, 他不得不認。
李泱的命, 竟是那般慘烈。
先嫁給國舅之侄沈紀, 那人李退安認識,雖有萬貫家財,品性卻天生猥瑣,好男風, 未及冠之前就養了好幾個清秀小唱。
妹妹嫁給他,豈不是要毀去一生!
那是建寧十五年的季夏。
淮安伯府上壽宴, 李退安被一群狐朋狗友灌了酒,聽見沈紀大肆狂言。
那人酡紅著臉, 調戲席間扮花旦的少年。
「李家女又如何!日後進了我的門, 還不得乖乖雌伏小爺腳下, 給小爺的心肝兒端茶倒水!」
李退安忍無可忍,一腳踹在他胸口, 誰知這人突然犯了怪病,倒地渾身抽搐, 不出半刻便咽了氣。
霎時,席間大亂,紛紛跑出不少賓客,喊叫著李退安打S了人。
他迷茫立在堂中, 環視四周,眾人交頭接耳。
忽然,他看到一個人,冷清清一張端正的文人臉,從未在京中見過。
但是在夢裡,他們是仇人。
柳文鼎。他在口中默念這個名字。
就是這個人, 前世娶了妹妹,在藩王擄走李泱為要挾時, 他無動於衷, 眼睜睜看著李泱被吊在城牆。
整整七日,失血而亡, 暴S。
那麼愛美、喜潔淨的妹妹,李退安連注視也不敢放肆的妹妹。
就這樣S在權力爭奪的漩渦裡,連收屍都沒人去。
柳家不過一條街的距離,平日走過去也沒見得這麼久。
「【反」朔州的天黑了, 最後一縷夕陽落山,草花水浪般一層層低俯。
李退安蹲下,將頭深深埋在水渠裡。
冰涼刺骨的河水奪去呼吸,有那麼一刻, 他閉著眼也能看到紅色,妹妹嫁衣上的那種血紅。
但他猛地抬起頭。
身後是千兵萬馬。
為首的裨將舉著旗杆,朔州受苦受難的軍民沉默望著他。
反了吧。他在心裡輕輕對自己說。
【全文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