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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
阿娘派來的人比上次更多。
阿慈將這些人從頭到尾查了一遍,夜深才潛入我的屋裡。
她賴在我榻上不走,如許多年前一樣伏在我的膝上,又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。
「陸姐姐,青宵和我說,及笄那夜太子一直看我,你是故意帶走他的,是不是?」
聲音很悶,帶著點很難辨別的微弱哭腔。
我們家阿慈長大了。
我輕輕拍著她的後背,沒說話。
如果總要有一個人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,至少不要是魏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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膝頭無聲無息潮湿了一片。
她快要睡著,卻固執地重復起了一句話。
「我帶你走吧,陸姐姐。」
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。
東宮、皇宮、太尉府、京城,哪個都是吃人的魔窟。
她漸漸沒了聲音,陷入了沉睡。
我伸手為她擦幹淚湿的眼角,將她放平躺進床榻裡,在旁邊看了她良久。
當年她叫我一聲姐姐。
此後,我便永遠都會是她的姐姐。
8
太子近來似乎更忙碌。
平日很難見到人。
阿娘有些不安,她絮絮叨叨囑咐過我好幾次,讓我藏好黑羽令。
若非必要,不要暴露在人前,就算是太子也一樣。
我疑心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。
她派來我身邊的人又多了一倍,我的不安越來越重。
幾日後的秋獵,我不祥的預感成了真。
獵場上剛亂起來,阿慈就提著劍先護著我離開。
有人在高聲尖叫,哀嚎和慘叫幾乎要刺穿我的耳朵。
「快來人啊,刺客衝著陛下去了!」
「陸良娣,快走!」
我惶然回頭,越過阿慈冷肅的眉眼,看見山火連綿十裡,整座山都被烈火席卷。
刺客來得突然,是誰要趁亂動手?
我在這一刻心如擂鼓,不知為什麼,忽然想起了阿娘。
她為什麼要給我黑羽令,為什麼要派這麼多人保護我?
還沒衝出去,太子來了。
我動了胎氣,裙擺有些血跡,他驚懼交加。
阿慈先過去了。
太子將我強硬地攔下,自己也跟著去,他叫來太醫先帶我去營帳中診脈。
可誰也攔不住我了。
「陸良娣,去不得啊!」
太醫在後頭氣喘籲籲地追,我什麼都不顧上了。
越過重重人海,我一路奔向帝後的營帳。
還沒到跟前,忽然聽人群中遍地哀哭。
他們跪在地上,不知是誰高聲呼了一聲。
像夜幕中枝頭黑鴉的哀鳴。
「皇後娘娘薨逝了!」
巨大的嗡鳴貫穿了我的雙耳,面前的一切像是褪色的畫卷,隻剩下一片空茫的慘白。
誰不在了?
什麼叫薨逝了?
我身體一晃,徹底陷入了黑暗。
宮中掛滿了白幡。
我纏綿病榻許多日,太子來過,被我拒之門外。
他告訴了我許多。
獵場圍S,是杜家和魏懷楚動的手,杜才人參與其中。
而阿慈在離開我之後,逼S了杜才人。
一屍兩命。
門外的影子很頹廢,他長嘆了一口氣。
「晴方,阿慈不是手軟之人,你看到的她和我們不一樣。」
我隻覺得可笑。
那又怎麼樣呢,阿慈都是為了我。
若非這些人貪婪無度,若非他們害S阿娘,阿慈也不至於親自S人。
杜家和魏懷楚,陛下和太子,他們誰都不無辜。
隻阿慈一人站在他們的對立面,SS護著我。
「你再說一句,我便永生不見你。」
我隻信阿慈。
太子噤聲,隻好暫時離開。
阿慈來看我,她身為太子妃需要跪靈,一對膝蓋已經青紫。
我看見,卻沒有力氣說話。
她沉默了很久,說皇後為陛下擋箭而亡。
這雙昔日漂亮靈動的眼睛在昏暗中沒了半點光彩。
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,她看著我的眼神中是帶著哀求的。
她們求我不要去靈堂,求我不要悲傷過度。
可人非草木。
我閉上眼,全身血液寸寸成冰。
我將黑羽令給了阿慈。
她欲言又止。
我們沒說話,卻又都心照不宣。
阿娘隱隱窺見日後的變故,於是將它給了我,於是我也如此給了阿慈。
因此她也許也發現了,我同阿娘一樣的不安。
喪儀過後。
陛下大病一場,他在這場來勢洶洶的病情中一夜老去。
召見我和太子時,他每每提及阿娘,都哽咽到說不出話來。
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憔悴的臉。
帝王垂淚,多深情啊。
若他在阿娘薨逝的那一天隨之而去,我或許還會為他掉兩滴眼淚。
可現在,我隻盼他早S。
他被我眼中的恨意刺痛,不肯再見我們。
太子也病了,他在東宮避而不出,總提起那兩個故去的孩子。
當年我孕中小產,如今杜才人孕中被阿慈懸了梁。
「晴方,孩子無辜……」
他坐在腳踏邊,神色哀痛。
那我的孩子呢?
杜才人伙同姜尚宮害S我的孩子,她無辜,我和孩子就應該為此付出代價嗎。
這張臉是如此熟悉,又是如此冰冷無情。
我垂下眼,勺子落入碗中。
他這才忽然發現我端著藥來的,回過神,牽強地笑了一下。
「在鄉下時,你也是這般照顧我的。」
這樣說,他卻不接。
我裝作沒意識到,以試溫度的動作喝了一口,他這才接過去。
肩胛分明放松了。
看著他喝下去,我伸手撫在自己的小腹上。
從那天起,我常給他送藥。
9
太子剛病愈。
魏懷楚就造反了。
他圍困皇宮,S天子,又將我和太子囚於後殿。
陛下不是暴君,他做不了起義的美夢。
這世間本就很公平。
他得了滔天權勢,就永遠是奸臣,若是反叛上位,將來會有無數起義軍如當年一樣,雨後春筍似的冒出。
隻有我腹中的孩子,才是他將來掌控朝政最好的理由。
陛下S的時候,是一箭穿心。
他後半生薄情寡義,高處不勝寒,可臨到了頭,又忽然記起些往事來。
鄉間時,一家四口親密無間。
可如今他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,連阿娘也不在了。
魏懷楚一箭射出,他替我擋了。
那一箭穿透了他的心髒,我聽見他重重跪地的聲音。
「走!」
他擋在叛軍身前,送走了我和太子。
我跑出門前,回頭看了他最後一眼。
阿娘S的時候,也是這樣的光景。
如今他也以同樣的方式從這個世上離開。
隻是,地下的阿娘或許不願意再見他。
他早該S了。
我頭也沒回地逃出紫宸殿。
太子幾欲瘋魔。
阿娘的S像是頹敗的徵兆,他們的計劃被打亂,也逼得魏懷楚狗急跳牆。
我在檐下數著數,聽見廝S聲震天。
是阿慈來了。
當年阿娘一念之間留給我們的黑羽令,成了今日翻牌的關鍵。
我釋然的笑起來,去了紫宸殿。
去之前,我其實想好了,以後孩子出生,叫她做阿娘。
孩子留給阿慈,會是她的倚仗。
我要離開京城,去哪裡都好。
可終究沒能去成。
我停在紫宸殿外。
看見阿慈S魏懷楚,也等來了阿娘身S的真相。
難怪獵場時太子來得那樣早,難怪陛下不慌不忙。
他們設計S魏懷楚,卻失了手。
那一箭本不會射中陛下,但阿娘不知道。
她S在枕邊人和兒子的算計裡。
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,S在我夫君手裡。
我嘔出一口血,看見阿慈肝膽俱裂的衝過來。
「阿慈……阿慈。」
我想說沒事,可熱血一刻不停地嗆咳出來。
她緊緊抓著我的手,血跡染成一片。
我從未見過阿慈這般嚎啕大哭。
「陸姐姐,你別動!」
她哭的說不出話,語無倫次:「太醫馬上就來了,你不要睡,你等等!」
腦中一片混沌,我半合著眼被人搬動。
從他們的反應中來看,我應該是早產了。
婦人生產,或許總要從生S中走一遭。
撕心裂肺的劇痛從腹中傳遍全身時, 我從一場噩夢中驚醒。
太子被攔在外面,我聽見他在哭。
阿慈渾身是血地跪在我旁邊。
小產那天的痛比不過今日的萬分之一。
房內亂成一團, 阿慈在哭。
我拉著她的手, 意識已經不清楚了。
湊在她耳邊,沒讓任何人聽見我說話。
人走到盡頭時是有預感的。
於是我把沒說完的話都告訴了她。
比如太子身上有我給他下的毒,配合我每日試藥的口脂, 會慢慢腐蝕他的肺腑。
比如我恨他, 於是寧願搭上自己。
那口脂也有毒, 才意外引起我今日的血崩。
這一天比我想象中來得快。
阿慈瞳孔劇烈一縮, 唇齒之間都是血氣。
她緊緊挨著我,幾乎咬碎了牙。
窗外那道身影, 在她的陰冷的目光中被凌遲上千百次。
孩子落地時,我聽見一聲響亮的啼哭。
視線的盡頭, 隻剩下了阿慈慟哭的臉。
我想摸摸她的頭發, 忽然有點難過。
不要哭,阿慈。
10
我在皇宮中飄蕩了許多年。
或許是恨意經久。
我S以後。
阿慈收斂起了一切情緒,她似乎沒了恨, 為我辦了一場體面的喪事。
隨後太子登基, 阿慈力排眾議, 逼他追封我為元後。
碑文上, 我的名字不再是陸晴方。
阿慈為我刻下我的本名。
連我都快要忘記了。
她始終記得, 我不叫陸晴方,也不是陸良娣, 隻是陸大丫。
太子想將我葬入皇陵, 百年後和他合葬。
阿慈冷漠地拒絕,強硬送我回家鄉安葬。
在我身後,原來真的有人記得,我隻是想回家。
那個孩子在阿慈膝下長大, 他叫肖見月, 是阿慈一手養大的太子。
仁和悲憫, 卻也學了阿慈幾分S伐果斷, 竟意外地是一位合格的儲君。
我看著阿慈逐漸平和漠然,也看著見月逐漸長大。
後宮再也沒有孩子了。
發現阿慈給他下藥那天,比我下定決心要毒S肖渙時更讓我震驚。
她恨肖渙入骨。
從我去後,她便日日給肖渙下不育之藥, 徹底斷絕了他再生皇子威脅見月的可能性。
她日日在佛堂內為我上香,而後帶著一股香火味去給肖渙下毒。
整整數年, 不曾遺漏一日。
肖渙S得比我想象中還要早。
未至四十, 他便駕崩了。
阿慈扶持見月登基,我見她高坐珠簾後替年幼的小太子掌權, 頗有些欣慰。
阿慈總算要過好日子了。
可我還是想錯了。
她殚精竭慮, 在見月剛平穩接過權力親政的第二個月,在慈寧宮病逝。
多年的謀算與悲慟,到底還是傷了身。
明明我已經流不出淚, 可偏偏還是覺得想哭。
我聽著見月的哭聲, 正想上前去再看一眼我的阿慈,卻忽覺身後清風拂過。
有人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。
我怔然回頭。
阿慈笑意明媚,還是少女時的模樣。
她的眼眸明明如昔, 莞爾一笑。
「陸姐姐,等很久了吧。」
是很久了。
百年大小枯榮事,過眼渾如一夢中。
我們終將在海晏河清之時重逢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