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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瘋子生的李小花,竟也談對象了。
男方是鄰鄉一個孤兒,比她大兩歲。
雖沒有爹娘,學瓦匠學出了師,自己悄悄蓋成兩間瓦房,圍好了一個小院。
陳老七去那鄉算命,常在他家歇腳。
兩個孩子就是他介紹認識的。
當天下午,我去看李小花。
她這些年不上學了,常跟著周老師。
做飯,補衣,養雞,種菜……老師教她的,她都學得有模有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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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家的小院子漸漸整潔了。
李大頭喝空的酒瓶都被她整整齊齊壘成一座小山。
有天,李大頭喝了酒又罵女兒。
李小花破天荒地和他對罵,叉著腰,一張嘴又快又尖。
氣得他又喝了半箱啤酒,當夜醉S了。
自此母女相伴度日,倒很清靜。
周老師有個幹姐姐是裁縫,小花跟著去學了。
才學了半年,便給她媽做了一身新衣裳。
看見我來,小花歡喜地拽我進屋。
她從箱子裡拿出平平整整的一件對襟褂子。
料子很素雅。
白色的底,淡黃淡綠的小圓點圖案,領子是俏皮的娃娃領。
她說:「陳荷,這個我做的。給你穿。」
我換上衣服。
她很老到地替我理理領子,拽拽下擺,退後兩步,打量一下,笑道:「長了。
「沒關系,我改改。」
她當即就拿了別針,在下擺做了個記號。
我脫下衣服,站在桌邊,看她裁裁剪剪。
忽然感到很安心。
我笑著問起她談的對象。
小花抿嘴一笑:「我還小呢。七叔說,先跟他來往來往,要是喜歡,就慢慢談婚論嫁。
「要是不喜歡,就回掉他,也沒什麼。
「也不是非得嫁人。」
12
辛苦地熬過高三,我考上了大學。
爸媽不懂什麼志願,隻囑咐道:「報個學費最便宜的。」
周老師有些傷感:「我幫不了你了,我的見識也有限。」
盧大叔命他的兒子打了電話回來。
盧凱比我大好多,在北京成家立業,到底見識廣些。
他說:「咱是農村孩子,別選那些虛的,學些好就業的要緊。」
他替我擇定了幾個專業。
爸媽聽了人家的主意,歡喜地要擺升學酒。
兩個人在燈下寫寫畫畫,能請的,都請到了。
那天,菜極潦草。
雜牌的火腿腸切成片片就是一道冷盤。
紅燒的魚S了好多天,大料也蓋不住怪味。
幾桌菜,吃得親戚本家們臉色發灰。
略撥了撥,都放下筷子走人了。
爸媽見菜剩了許多,拎著泔水桶收拾,笑呵呵地說:「這下豬有得吃了。」
他們還著實收了一波禮金。
數錢數得直咂嘴。
但說到學費,他們又哭窮:「沒錢。
「收的禮金我們都還了債了!
「這些年為供你上學,花的錢嚇S人。你不信?來看看,我都記著呢。」
爸舉著他的小賬本。
我略翻了翻,發現連我放假時,一家人吃的肉都算在了我頭上。
我沒再糾纏,自己申請了助學貸款。
開學不久,他們就在家裡聽信了別人的闲話。
「現在大學畢業生也賺不了幾個錢。
「女孩出去上大學,心就野了,自己在外頭找對象。
「好不容易培養出來,一畢了業,就去別人家,給別人賺錢!
「還學著城裡人,管家裡要嫁妝呢!」
爸打電話來。
他說:「下個月初八是好日子,給你定親。
「男方家有十幾臺農機出租,還包了老大一片田,種雞頭米。
「隻要定了親,人家不但給彩禮,還供你上學。」
我問清是哪一家,不禁冷笑。
「去年剛給孫子擺滿月酒,今年就出來相親?」
爸說:「那個女的沒領證,早跑了。
「本來也是她倒貼。
「你聽爸的。你公公說,要帶著我做生意呢。」
我在電話這頭聽得一陣惡寒。
我說:「你真喜歡,你去嫁!」
爸媽打不通我的電話,找各路親戚幫忙勸我。
但那頓酒席實在把親戚們得罪遍了。
他們便去找周老師。
老師給我打電話,大罵道:「該S!孩子剛考上大學,就撺掇著嫁人。
「別理他們,隻當他們放屁!」
我不勝其煩之際,爸媽的注意力忽然被妹妹吸引走了。
陳丹自己在外頭認識了一位城裡的老板。
年紀雖大她十幾歲,可據說有好幾套房。
頭一次見我爸媽,煙酒以外還送了八百塊的加油卡。
我爸雖然沒有車,卻仍樂極了:「有這樣的女婿,還怕以後沒有車開?
「養孩子養了這麼多年,總算看到回頭錢了。」
妹妹很快懷了孕,生了個兒子。
爸媽跟著住進城裡的房子,給她帶小孩。
13
我趁著上大學,遷走了戶口。
幾年後畢了業,找的工作工資不錯,可是要去美洲外派,籤字費和安家費先給了三萬。
旁人放心不下家裡。
於我來說,卻是最理想的工作。
我回家收拾東西。
爸媽也正巧帶著侄子回村。
孩子三歲了,仍然終日抱在懷裡哄著。
爸騰出空來,教訓我道:「你給我老老實實考個本地公務員,不然老子綁也給你綁回來。」
他又誇耀道:「你妹夫的公司快要上市了。
「我們把老本都投進去了,明年這時候……」
他豎了幾個指頭:「他給我三百萬。
「到時候我們自己要買一個大房子。」
我沒作聲。
先去同周老師告了別。
老師的母親還在,身體比從前好了些。
我在老人家的枕頭底下放了兩萬塊錢。
接著又去看小花。
她正要開一間裁縫鋪子,我拿出三千塊,做了最大的一個「股東」。
之後又買了些禮品,問候了盧大叔。
該看的人都看完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拎著小時候的一隻舊書包,沿著河堤往街上走。
書包裡,裝著我在這個家僅剩的一些東西。
前世,我也曾無數次這樣走著,出去打工,掙更多的錢回來。
這一次,我卻是為了自己。
轉了許多趟車,傍晚才到火車站。
在車上一夜無眠。
清晨下了車,走出北京火車站,仿佛又開啟了新的一世。
出國前,我接到小花的電話。
她語音哽咽,同我說,七叔家裡失了火。
他一向不信任銀行,怕自己看不見,吃人家的虧。
除了給小花添嫁妝的一點錢,和枕邊的一個小匣子,其餘的東西都燒成灰了。
人家給他出主意,說銀行給換的。
他也是急糊塗了,竟然信了,捧著錢的殘灰去大鬧一通,在地上打滾。
小花得知消息趕過去,哭著拉他起來。
最終警察都來了,卻沒換回半張錢。
當晚,他上吊自S。
村裡人紛紛說,可見瞎子算命是不靈的。
不然怎麼算不到這件事?
14
我在國外安頓下來,給周老師寫了郵件。
她自己沒有電腦,定期用學校機房的電腦回復我。
有一天,她在信的開頭,說自己很傷心。
我心中一驚。
定了定神,才接著看下去。
原來,七叔S後,村裡派人去收拾,在他隨身的小匣子裡,找到好幾個陳舊的小人。
小人身上扎著針,胸前寫著名字。
陳文凱、盧凱、周素蘭、張偉……盡是這些年鄉裡有點出息的人。
大家恍然大悟。
都說怪不得陳文凱近來事事不順,老婆鬧離婚,又欠了一屁股的債。
原來陳老七背後咒他。
周老師寫道:
【我並不信這些。
【我傷心的是,他究竟為什麼恨我?自己想了想,並沒有得罪過他。
【幸好,沒有你的名字。】
聽說,有好事的村人拿著小人去給盧大叔報信。
盧大叔本來不信這些,可是畢竟涉及親兒子,一見之下,又氣又痛,當場跳起來。
他喊道:「陳老七,我是什麼地方得罪了你,這樣咒我的兒子?
「上年他回來還給你送了禮,你竟狠心咒他!」
周老師說,當時我爸在一旁冷笑。
他說的話雖然難聽,卻似乎挑明了真相。
他說:「還不是怪你。怪你在他跟前說的話。
「你說,老七,你命不好哦,盧凱才當了個處長,你要是不生病,念書念出去,怕沒有局長,廳長給你當?
「你嘴上說著可惜,不還是炫耀麼?
「他靠算命吃飯,你偏偏到處嚷嚷著不信,不是砸他的飯碗麼?」
盧凱得知消息,當夜坐了火車回來,安慰他爸爸。
盧大叔悄悄地找和尚來做了幾場法事。
人們覺得不祥,很快不再談論陳老七。
周老師說,她卻像是給魘住了,到處打聽。
竟真給她打聽到一些往事。
【陳老七有大名,叫陳文星。隻因為他瞎了,大家便不再拿大名叫他。墓碑上,我才又看見這個名字。
【你們陳家二奶奶說,陳文星當年眼睛發了炎, 本應該上醫院的。
【村裡有人給了個土方, 說魚膽可以明目, 他爸媽舍不得錢, 就天天去賣魚的那兒要魚膽, 戳破了滴在眼睛裡。
【那時候的人不懂, 生魚膽裡多少細菌呀。本來幾塊錢的藥就治好了,生生把一雙眼睛弄瞎了。
【瞎了已經夠可憐, 瞎了他還想念書。可他爸硬是把他送到老瞎子家,叫他學算命, 晚上就跟著老瞎子睡。
【在老瞎子手上, 受了好多罪, 常弄得一褲子的血。
【有次急得去跳河, 還是二奶奶救下來的。
【後來老瞎子喝醉酒, 跌進河裡淹S,他就接替了他。
【我想,大概就因為老天對他太不公了, 他才恨極了我們這些略有出息的人。】
我看著郵件, 不禁想起了前世。
前世,爸常拉住路過的七叔, 炫耀我的成績。
尤其愛說:「你看我們陳荷,這一雙眼睛, 多亮!
「我把堂屋的一面牆都騰出來了, 專門給她貼獎狀!
「我是笨, 可我的女兒聰明呀。」
等七叔走遠了, 爸就說:「我從小抄他作業, 給他當跟班,他那時候狂得很,說我笨哦!現在怎麼樣?」
也許那時,七叔心裡就種下了恨意的種子。
這一世放過我, 大概是看在了小花的面子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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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媽滿心期待著三百萬。
可美夢轉眼成空。
我那妹夫,竟然是個騙子。
城裡的房子是租的。
年齡瞞大了十幾歲, 也沒離婚,原配的女兒都生了孩子了。
他騙陳丹,隻是想要一個兒子。
爸媽的養老錢如同撂在水裡。
他們拋下孩子,舉著大照片,風餐露宿, 四處找那騙子。
我在新聞上看見他們。
爸一臉憤怒, 媽則眼神空洞,神色悽楚。
記者問他們找不到騙子如何打算。
像是在說:「你瞧,不是我自己要吃的,是大人給我的。」
「那我」「我要把她找回來,給我養老。」
可惜, 我遠隔重洋, 已不是他能綁得回去的了。
聽說,陳丹一個人帶孩子, 帶得不耐煩, 把他給丟了。
孩子險些餓S。
警察找上門, 抓走了她。
相當長一段時間,我們陳家都是村裡人茶餘飯後最熱衷談論的話題。
但陸續也有更荒唐的事出來。
村裡總是不缺故事的。
陳文星早被遺忘,墓前長起了半人高的草。
隻有小花會去給她的七叔燒一點紙。
清明到了。
她又在家裡疊金元寶了吧。
我凝視著日歷, 想起那年在小河溝邊,幫忙撈河裡竹竿的情景。
那時候,我心裡早有預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