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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我雖低著頭,卻能感受到,有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。
我對易雲舟隻有因他的薄情寡義、忘情負心而產生的恨意,卻不畏懼。
於是,我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子,面色平靜地望向他:「想來,小女子與易公子今生無緣,便請易公子另覓良緣。
「況且,婚書中曾有言,若趙家不願嫁女,亦不可強求。」
為什麼我會記得如此清楚?因為過去的那幾年,我幾乎日日都要翻閱一次那張婚書。
易夫人連忙取出婚書,仔細地看了看,又朝前遞給了易雲舟。
易雲舟虛瞥一眼,便轉而看向我。
見他看向我的眼中,一如前世,隻有初見的陌生和冷淡,我高懸著的心一瞬便沉沉落下。
他開口問道:「為何不願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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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深吸了一口氣,一字一句道:「我已有心上人,所以不願。」
「何人?」他步步緊逼。
「攬玉公子,謝容時。」我硬著頭皮,脫口而出。
那是前世新朝初立的第一位手持相印的人,清冷自持,端方正直,如仙人臨世。
廳堂中人,已呆若木雞,大約是想不到我竟如此不知羞,在大庭廣眾之下口出妄言。
易雲舟扯了扯嘴角,其實他並不知自己為何要這般強求,甚至一路跟隨至此。
可他總有一絲懼意,似乎今日真退了這門婚事,他或許來日會悔,可他分明不認識這女子。
走出趙家時,他的步伐停頓了一瞬,忽而面色倉皇地回頭看了一眼。
他突然很想返回去問一句,問她是否早已與自己相識。
他近日來,總做一個夢,夢裡迷霧衝天,似有千山萬水相隔,夢裡有一女子總喚他「夫君」,聲音是欣喜的、哀怨的、嬌羞的……
可他不敢問,因他似在夢裡,負了她。
易家人走後,我才驚覺自己的後背出了一身冷汗。
其實,如若今日這說法拒不了婚事,我還預備了其他法子,可沒想到,竟如此輕易便退了婚事。
至於,隨口說出的什麼心上人,我便想著,今生我總不會再到上京去,亦不會遇見謝容時,即便隨口一說也無礙。
然而,我是將前世這時家中的情況忘得幹淨了,於是也忘了,那謝容時此刻正化名為溫述,被我兄長當作知己,引入家中做客,正居於西南面的水榭中。
5
送走易家人之後的第二日,我便立馬著手處理另一事。
我記得前世兵亂時,梧州亦淪陷,我爹娘於慌亂中藏身於密道中,卻被趙家管事李安平出賣,引來的敵軍聽聞趙家是梧州大富之家,必有大財。
那時,我爹為了護著我娘,將她往裡又藏了藏,隻身一人面對賊人,幾乎沒了半條命,甚至後來隻能日日坐於輪椅之上。
後來,我無時無刻不悔,為何當時在發現李安平私昧賬冊銀錢時,不曾將他打S出去。
及至入了宮後,我也日日隻想著如何讓自己和父母活著,以至於竟都忘了,我原也在算賬一事上有著極厲害的本事。
可如今這些年,我為了將自己打造成上京喜好的貴女模樣,已許久不碰這些事務。
而如今,這張管事剛好可以成為我重回管轄商賈之事的一架好梯。
稟了爹娘,我便讓人帶刀提人,將張管事帶到我的跟前來。
我冷冷地瞧著他,讓人翻著賬冊,一道一道地念給他聽。
「我錯了,錯了,求小姐饒命,小人再也不敢了……」
我將刀立了起來,一手拿著,今日這一出傳出去,坊間便會說那趙家的小娘子兇悍得很,不好惹。
可那又如何呢?前世我已經入了那樣的地獄,重活一世,自然應當勇敢些才好。
「我們趙家自景順三十年從商,歷經幾十載,自問從未虧待過你們,給的工錢都比旁的人家隻多不少,可即便這樣,也出了這黑心的賊。不加以懲治,倒顯得我趙家行事無規矩。今日,我將人逐出府,這梧州城內凡是我趙家的鋪子,皆不再用他。其餘人以此為例,若敢再犯,亦不饒恕。」
而此時,我身後不遠處的亭閣連橋上,兩名男子並肩而立,一名墨發雪衣,形容昳麗。
而另一男子,面龐英朗,語氣有些自得:「溫兄,那便是我同你提起的妹妹,還是這樣討喜些,你不知曉,她前頭那些年,日日拘著自己,整日不是刺繡就是四書五經,連走路都要算計著步伐大小。現在老天終於開眼,把我以前那活潑的妹兒給我還了回來。」
被叫作「溫兄」的男子,正是如今上京人士踏破門檻都見不得一面的謝容時。
他隻淡淡道:「女孩家,不拘哪樣,都是好的。」
我已連著兩日未曾好好休息,這一番話說完,便覺著有些累,待遣散了人,我有些忐忑地問至夏:「你小姐我,方才,方才可是威風?」
至夏點頭如搗蒜,一雙眼睛亮晶晶的,揚起的嘴角有兩個梨渦:「小姐厲害!」
我呼了一口氣,小心地將刀放下,便轉身要回房。
卻在轉身時,險些提不上一口氣。
6
原來,原來前世兄長所說的「有一貴客」竟是謝容時?
我隻記得,前世這時,因我已與易家定了親,也不便與外男相會,況且那貴客住在外院,也未曾見到。
此時,我兄長隔著橋廊,遠遠地揮了揮手。
我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身旁的謝容時,隻隱約覺得,世人曾稱「攬玉公子世間無雙」,確有其理。
前世,霍衍兵變奪位之戰,幾顧「茅廬」求謝氏子出手,將其尊為謀士,內安民心,外定夷亂,才有險勝之機。
入宮之初,我怨天尤人時,也會不自覺地對謝容時有些許怨懟,我總想,若是……若是他不助霍衍得那天下,我或許也不至於被人這般欺辱。
可後來,我的狸奴在宮宴被下藥,誤傷了貴妃,貴妃的奴才當場將其踩S。
狸奴的血流了一地,貴妃氣急,不允我為其收屍,我含著淚求救地看向霍衍,他卻不發一言地轉過頭。
那時,向來不理俗事的謝丞相,用一身雪白的衣袍兜起狸奴的屍體,面色淡淡:「狸奴既已喪命,前塵往事盡了,臣昔日為普濟寺俗家弟子,篤信往生之道,萬物亦如是,不知貴妃娘娘可否容臣將狸奴好生安置?也算是善事一樁。」
謝丞相那時當真是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宛貴妃又如何敢有異議。
隻是,霍衍卻盯著謝容時,眸光森冷,而後又看向我,可那時我隻敢低著頭,手指緊緊地摳著裙擺,渾身戰慄不止,因而,霍衍也就沒了深究的意思。
謝容時將狸奴埋在了一株海棠樹下,春日花開時,微風輕拂,花瓣簌簌落下,狸奴喜愛海棠花。
後來太後久病不治,宮中查出巫蠱之術,矛頭皆指向我,就連霍衍想憑強硬手段保下我,都不能。
是刑部侍郎頂著重重壓力,以命為抵,堅持為我查明真相。
後來我才知曉,是宮外的謝容時在他的額身後,步步為營,以勢壓人,要他盡到為官之責。
亂案結束後,我從天牢裡被放出來時,幾乎隻剩一口氣。
在那深宮裡,曾有一人與我不相識、不相知,卻次次予我光亮,助我在混沌中存活。
想至此,我對著今生的謝容時,遙遙地行了一個大禮。
此一禮,不足以報恩情,但已表心意。
遠處的謝容時似是面露不解,畢竟在安國,這樣的大禮一般人是不輕易行的,那必是再造之恩才有的禮數。
雖不解,可他也舉著雙手,還了我一般的禮數。
我哥哥趙清雲遠遠地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好友,大約一時之間摸不著頭腦。
由於隔得遠,我隻看到他湊到謝容時的耳旁說話。
而此時,趙清雲則問:「溫兄,你可聽過那上京的謝容時,那是何人物?我聽聞他是個病秧子,整日窩在府裡。病秧子可不好,說不定活不長久,我妹妹還是得找個身體康健、長命百歲的。」
謝容時哂笑,溫聲道:「傳聞不可信,你莫要再造謠。」
7
急匆匆地回到房中,我才突然想起昨日的狂妄之語。
那時怎會想到,隨口胡謅的那人竟就在府中,不過我轉念一想,當時在場的除了易家人,便是我爹娘,也無外人。
那易家若是要傳話,謝容時想必也是回了上京才會耳聞,那時都「天高皇帝遠」了。
我爹娘就更不可能讓我的這些胡話從府中傳出,所以,我也不必擔心謝容時會聽聞。
這樣一想,我又歡欣地吸了好幾口氣。
易家退了親,我這一世便不會再見到霍衍,一想到這裡,我又用力地吸了一口氣,真好。
可上天似乎並不偏愛我,在我以為一切都是光照著的時候,黑暗又悄無聲息地籠罩了過來。
幾日後,一道從上京來的賜婚聖旨,將我從人間打回了地獄,在暖融融的春日裡,迎面兜著一盆涼水將我生生凍住。
「趙家有女,恪恭久效於閨閣,升序用光以綸綍,秉性端淑,持躬淑慎,有徽柔之質,有安正之美……茲恃以指婚秦王霍衍,責有司擇吉日完婚,欽此!
「趙小姐,趙小姐?煩請您接旨……
「秦王從邊境凱旋,屢立戰功,一歸朝便用戰功向聖上求娶姑娘。
「姑娘當真好福氣。」
霍衍……霍衍……怎麼會這樣?前世的霍衍分明是在我和易雲舟成婚後的第三年,才從邊境領兵回朝。
那時崇元帝已然油盡燈枯,誰都清楚霍衍回來是為了什麼,可那曾經被丟棄的不起眼的幼崽已經長成了兇悍的狼王,誰也阻止不了。
他如今竟提前三年歸朝……不對,他此時根本就不認識我才對,又怎會提前歸朝求親?
那便……我喉間堵塞難言,那便隻能說明,真正同我一樣重生的人是……霍衍。
我四肢百骸都彌漫著恐懼,我緊緊咬著打顫的牙齒,我太害怕霍衍了。
那膽戰心驚的數年,那活活窒息而S的痛苦,想起霍衍的每一刻,我都如墜深淵。
以至於,我隻能緊緊地按著地板,連直起身接旨都做不到,兩隻胳膊不停地細微晃動著:「民女、民女接……」
「小姐!」
昏過去的前一秒,我似乎還聽到傳旨的太監笑道:「哎喲,趙家小姐高興得昏了頭,這是好事,好事,良緣必成啊。」
8
這一場昏厥使我陷入了一個從未到過的夢境,我在迷霧中行走數裡,才看清這原來是前世我S後的時間。
此時,出徵數月的霍衍凱旋,他這一戰是安國逐鹿天下的關鍵之戰,此戰後北方各族悉數皆退,今後百年不敢再犯中原。
帝王驍勇善戰,自馬背上得天下,殘盡手足,腳踏萬人屍骨坐上王位,可終究為天下人所詬病,而這一戰連綿數月,打破安國、魏國、郦國三足鼎立之局,從此天下近八分歸於安國,由兵變而起的帝王終於在這一刻牢牢掌握住了天下。
他歸來時,萬民夾道迎之,文武百官跪拜朝迎,後宮的「姹紫嫣紅」們翹首以盼。
霍衍位於戰馬之上,目光尋了又尋,無人知曉他在找些什麼。
他勒緊韁繩,面色如冷霜,或許,他在想,我竟然敢這般膽大,不來迎他。
也或許,他覺得我此時正乖巧地在長月宮等著他,可我啊,早已屍骨無存了,他可再也見不到我了。
可我不是霍衍,所以我並不知曉他在想什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