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點小說
第1章
我出身範陽盧氏,卻隻是不受寵的旁支。
替族姐嫁給時年式微的楚山君,多年謹小慎微,一日不敢懈怠。
卻始終不得他喜歡,惹他厭煩。
直到有一日,叛軍抓住我與族姐,揚言一座城池換一人。
我的孩子抓著他父親的衣袖:「父親,選你所願。」
他沒選我。
他說:「你先是君後,才是妻。漣漪,別怨我,恩情來世報。」
我萬念俱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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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再見,他看著我懷裡的孩子,眼眶通紅:「這是你給我生的小帝姬對嗎?漣漪,隨我歸家,可好?」
我後退一步,虛行一禮。
「君侯曾說恩情來世報,漣漪不求來世,隻求今生。望君侯今生——」
「放過漣漪。」
1
叛軍圍城。
城中隻剩婦孺稚子。
宮娥連連催促,讓我與她們交換衣物,隨密道出逃。
我斷然拒絕。
沒有這樣的道理,棄全城百姓於不顧。
「可是夫人,今日叛軍首領揚言,讓君侯一城換一人。我們沒有把握,您雖是侯夫人,但永寧殿那位卻是——」
卻是楚翊的經年難舍,愛而不得。
我替她補足未盡的話。
盧靈蘊,我與她同出範陽盧氏。
幼時,我替她抄寫課業,少時,我替她嫁給楚翊。
那時我少女心動,竟天真地以為路的盡頭就是我後半生的歸宿。
可我永遠也忘不了大婚當晚,楚翊在看清我的臉後,表情從欣喜轉為震怒,派人快馬加鞭叫回了範陽盧氏的送嫁隊伍。
我親耳聽到他說:「人不對,我要退。」
盧氏本家欺他式微,送嫁之人不過家僕,也敢輕蔑視之,堂而皇之轉身離去。
我如同殘缺貨物一般被舍棄在楚州。
婚後第一年,我與他一面未見,他忙於政事,我困於深宮。
婚後第二年,得城中女士聲援相助,我學著處理屬地婦孺之事。
婚後第三年,楚翊一次醉酒,大抵是朦朧間將我當成盧靈蘊,以致我們有了楚寧攸。
有了孩子後,我們倒也像一對真夫妻。
他對我蜜語溫情,我心疼他憂國奉公。
直到婚後第十年。
盧靈蘊一封密信,撕破平靜。
她說她嫁到益州,難忍冬季寒風凜冽;又說她嫁錯了人,蹉跎半生。
信的末尾,她說她後悔了。
楚翊對流言蜚語充耳不聞,不顧路途遙遠接她回楚州。
她回來後,我便隻是一個空有名頭的君後。
宮牆內外大事小事楚翊都讓他們先問過盧靈蘊再做決定。
他也曾試圖休妻,是屬地婦孺聯名上書為我保留最後一絲顏面。
再到今日,叛軍圍困。
我心底也難免有些好奇和不S心,想看在盧漣漪和盧靈蘊之間——
他究竟會選誰。
2
意料之中,楚翊選了盧靈蘊。
意料之外,楚寧攸也選了盧靈蘊。
他抓著他父親的衣袖,有些著急:「父親,選你所願。」
盧靈蘊與我們同住不過半月,就輕而易舉把住這對父子的心。
我教七歲的寧攸兼愛非攻,她講權勢謀術世家割據。
我曾因這事同盧靈蘊起了爭執。
楚寧攸張開雙臂站在她面前。
「婦人之仁。阿娘,我並非像你一樣出身卑微,你不懂的內容盧姨願教,你應該替我道一聲謝。」
他們果然是父子。
楚翊借我的肚子在這世上得到了一個與他相同的靈魂。
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受,隻覺得空落落的,像是什麼都沒抓住。
臉上表情平靜,沒有叛軍首領想要的憤怒或絕望,
隻是細看,我眼底始終有一絲空茫,眼神也無法聚焦到某個點上。
叛軍的人放了盧靈蘊。
楚翊迫不及待地抱住她,楚寧攸也撲上去。
他們才是遲來的一家三口。
待他安頓好盧靈蘊,他才騰出空來看我。
他並未有太大的情緒起伏,像看一件S物。
「你先是君後,才是妻。漣漪,別怨我,恩情來世報。」
好一個恩情來世報。
天下女子隻看著我出身卑微卻能嫁給楚山君而眼紅豔羨,卻看不見人後我因不受楚翊喜愛而活得謹小慎微,唯恐行差踏錯而萬劫不復。
他少年意氣雄心壯志,我便拼盡全力做好他年少時曾說過的想要的君後模樣。
我寄希望於這樣下去他就會愛我。
原來不會。
隻因我從始至終都不是他的選擇。
可笑。
十年,得他一句恩情來世報。
楚軍吹響進攻的號角。
他是打定主意,要將我舍棄在這裡。
兩軍交戰,硝煙四起。
叛軍節節敗退,被逼入早已設置好的陷阱。
沿城牆邊角地下三尺,有楚翊命人布置好的硝石火藥。
引線被點燃的那一刻,我似是不S心般再次回頭,隔著人群,我看見楚翊小心捂住盧靈蘊的耳朵——
低聲安慰。
3
我原以為自己必S無疑,但大抵是老天也看我可憐,竟讓我在混亂中找到一條生路。
我隨著逃難的人潮往外湧,茫茫然尋找歸處。
如今我在天下人眼中已命喪叛軍之手。
所以楚州我不能留,範陽我也不能回。
我如無頭蒼蠅般跟著逃難,路上同行之人換過三批,最終到達涿縣。
他們說這裡好。
這裡接收難民,還分田地,能活下去。
我在難民營裡等著司民來做登記,還分心想著要給自己取個什麼新名字好呢。
可沒等來官府司民,先等來了專做皮肉生意的人牙子。
城中的地主員外要先一步挑選屁股大能生育的適齡女子。
人牙子看上了與我同行逃難途中那家人的大女兒。
一言不發,出手拎起她後頸如拎羔羊。
她哭號著喊爹娘,她爹娘又哭號著跪地磕頭懇求:「貴人您抬抬手放過我家小女,我們不賣,我們不幹這事兒!」
人牙子不耐煩地將他們踢開。
那一刻我大抵是瘋了。
環顧四周,拿起腕粗的木棍,衝上去照著人牙子面門就是一揮。
不出所料,人牙子掩面一擋將我推倒。
我站起身。
抬手便是一下又一下。
第一下,我想起年幼時被送去盧氏本家,盧靈蘊說我是跟風的狗,連跟在她身後做她影子的資格都沒有。
第二下,我想起年少時被綁去做盧靈蘊的替身,父母本不願,卻被本家用兄長的前途威脅,我被迫自願出嫁楚州。
第三下,我想起生楚寧攸當晚,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端,我心裡害怕極了,我怕我就這麼S去,連爹娘兄長都未來得及見,我哭號大吼懇求楚翊,如若我S就將我的屍首送回範陽,可他當下卻隻顧著飲酒買醉,隻因那晚是盧靈蘊的洞房花燭夜。
第四下,第五下,第無數下。
直到面前紅白血漿一地,我才粗喘著氣停手。
顫顫巍巍後退著,靠牆角蹲坐下。
營帳內的地痞流氓看人牙子喪了命,又看我力竭,動起了歪心思。
叫囂著讓我償命,否則就賠錢。
我撐著木棍又起身,反正手上都已沾了血,那再多一點又何妨。
想來先前那個克己復禮,循規蹈矩的盧漣漪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,已成了毫無憐善之心的惡鬼。
那家人回過神,也拎起木棍,擋在我身前。
他們哆嗦著:「侯夫……盧、盧姑娘,您、您歇著,我們來。」
我搖頭。
打架嘛,就得要人多,那樣氣勢上就已勝對方一籌。
可惜雙方還未來得及爭執,就被匆忙趕來的知縣攔下。
涿縣的知縣是我見過的最年輕的知縣老爺,大概二十出頭,相貌不比楚翊差,身上還帶著蓬勃朝氣,但為人做事已是經驗老到。
他將在此鬧事的人統統帶走。
被官府問話我還是第一次。
知縣問我年齡,祖籍,我一一作答。
唯有問到我丈夫孩子時我稍做停頓,一字一句對他說:「時值亂世,與父母兄姊失散,丈夫孩童皆喪於戰亂。」
他點點頭。
他說:「官府雖向來頭疼那些土地主,但你大庭廣眾之下動手,我也絕不會包庇,會按流程查辦此案。」
「盧姑娘,在結果未出前,你一時半會兒哪兒也不能去。」
4
涿縣知縣府,破敗不堪。
縣老爺網開一面沒將我收入監牢,將我安置在廚院旁的柴房裡。
我用繩子打結,算著天數。
到第五天,柴房的門終於打開。
那家人在外面焦急等著,見我出來就跪下,嘴裡不停道謝。
縣老爺說:「他們,還有在場的人為你作證,證實你並非尋釁滋事或故意傷人,此案還你清白。」
我放下心來。
著急想先去登記,分一塊田地,為日後養活自己做打算。
做君後的那十年,我知道楚翊因替嫁一事對我多有埋怨不滿,因此我並不能像歷屆君後那樣在春耕秋收時隻行祭祀之禮。
我挽袖下田施肥,親耕親種。
如今倒也派上了用場。
但縣老爺攔住我:「盧姑娘莫急。」
我停下腳步看著他。
「現下涿縣城門大開,接收各地難民。姑娘孤身一人,難免招人惦記。知縣府裡缺的職位多,不如姑娘考慮考慮,來應個職?」
我端詳著我的兩隻手。
我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煮飯做菜樣樣不通,唯有無名指指節處有一老繭。
同樣是做君後時批注忙碌留下的。
我擺擺手:「您的好意我心領了,但我實在沒什麼過人之處。」
「姑娘不必謙虛。我看得出,姑娘應讀過書,能識會寫。涿縣缺人,登記造冊,整理戶籍,丈量分田等一眾大小事務都等著人上手。」
「姑娘若能做,月銀按府中司民的標準給付,絕不拖欠,大可放心。」
這我求之不得。
「那便與姑娘商定。」他笑著拱手,「在下裴淮,字子清,臨淄人士,一年前調任涿縣知縣。」
這些事我做起來得心應手。
先是登記人口。
按家庭劃分田地,領取耧車。若是領了田地十天半個月都未開墾,並且家中勞力也未生病的那便登記多加半成稅。
再是官府布施。
隻允許婦女帶著孩童領取家中人口數一天的口糧,這樣保證丈夫不會為了眼前之利而做出買賣之事。
最後與城中商戶地主交談。
勸說他們跟著官府捐獻布施,不屯糧,做善事。
我忙得腳不沾地。
涿縣難民中也有許多楚州人士。
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改口喚我盧姑娘,而非楚侯夫人。
每每遇上楚州口音,總從不同方向伸出多隻手,有時是不足拳頭大小的芋頭,有時是三兩根野菜,強硬地往我懷裡塞。
待我回頭,遍地尋不見蹤影。
兩個月後,城中事務秩序井然。
我想此後大概也用不上我了,但裴子清又造了一座書塾,請我出任授課先生。
我心惶恐,思慮多日,遲遲不敢答應。
直到那日清晨,他帶著數十個小蘿卜頭,躬身行禮對著我喊:「老師!」
就這樣,我又多了一份差事。
授課並不輕松,裴子清約莫是怕我撂挑子不幹跑了,自己在書塾後面搭了個灶臺。
他時常剁碎野菜混上粗面炸丸子配蔥花清湯,又或者是用豬油煎蛋配醬油面條。
休沐時帶著那群混世魔王下田插秧,開墾種樹。
每日我忙得倒頭就睡,不再像原來那樣刻意遺忘,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想起過楚翊和楚寧攸了。
唯一僅剩的遺憾便是與涿縣一江之隔的範陽。
跨過江,那邊就是我的家。
我時常隔江相望,卻痛心不能相認,唯有祈求神明,護佑家人安康。
5
八月十五,圓月高懸。
一晃在涿縣待了大半年。
裴子清做夢都想與對岸互通有無,他說那邊有錢,有好東西,能換點什麼回來我們總是不虧的。
我勸他打消這個想法。
不是我潑冷水。
而是對岸什麼都有,又怎瞧得上涿縣這塊貧瘠之地。
所以我萬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境下再見家鄉之人。
印有範陽盧氏族徽的馬車駛入時,我本能地扯過一旁的蓑衣將自己遮擋起來。
猶覺不夠,慌亂躲進雜屋。
我顫抖著看向窗外。
來人是府上多年的老管家福叔。
經年未見,他已鬢角花白,消瘦許多。
他緩慢地朝著雜屋的方向走來,我連忙將身子縮進暗處,又見他在三尺遠的地方停下,背對著雜屋,高聲道:
「涿縣這地方比原來好上太多,家裡的老爺夫人知曉了高興得不行,他們都覺得這很好,比從前好。」
我S拽著衣襟,低著頭憋氣流淚。
裴子清上前接話:「百姓都說呢,涿縣這地方迎來了它的福星。」
「福星好。」福叔幽幽嘆氣,「既是福星,還望裴大人萬分珍重,切不可再讓明珠蒙塵。」
「那是自然。」
裴子清走後,福叔原地站立,微微回頭向後看一眼。
「人生短短數載,原來遇上難過生S之事我總是想不通,夫人老爺常寬慰我,莫以他人過錯而讓己悲。人世間八苦八難,運氣好的少點劫難,運氣不好的全都嘗個遍,但那又如何,萬事萬物,唯有自渡方可一切災殃化為塵。」
福叔轉身離雜屋越來越近,他摸著窗檐,看得仔細。
「我也是年紀大了,念頭越發多了。我照看著主家的一對兒女,看著小少爺成家立業,又生下小小少爺和小小姐,感慨萬分。我想著我要是再年輕個十幾歲,那當然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,看著枕邊人今日愛明日不愛又如何,離了他,難保不會有下一個!無拘無束,自己愛就好了。」
福叔拍拍手上的灰塵,動作飛快地往裡扔了個荷包。
轉身離去前說:「得回了,家裡缺不得人。」
我在暗處,失聲痛哭。
哭到雙眼紅腫脹痛才露面。
裴子清慌亂地折了一根柳枝,朝我揮舞著。
「什麼東西!快從盧姑娘身上下來!」
我白他一眼。
他笑道:「這才對味嘛。」
福叔的話,又勾起我心底最深的念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