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點小說
第9章
人終究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,一如天子,一如謝侯,一如我。
我的腳步越走越快,到最後幾乎跑起來。
就像是終於逃出了曾經困住我的那個牢籠。
34
謝厭病了。
他病得很重,那天宮變之後就徹底倒了。
替他把脈的大夫說他原本活不過三年。
但不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,竟然苦苦支撐了這樣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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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去看他的時候,湯藥的苦澀氣息都從屋子飄到院子裡了。
見我來了,他掩著唇咳了一會,隨後若無其事地藏起了那塊帕子。
他還以為自己能藏住那抹殷紅。
我將湯藥遞給他,坐在他床邊,同他說:
「謝厭,我都想起來了。」
他的指尖一頓,似乎是愣了一下,又彎起唇,垂下眼睛說:
「那樣也好。」
指尖顫抖,他怎麼也喝不到湯匙裡的藥,像是忍無可忍,他顫抖著把碗摔了出去。
玉碗四分五裂,苦澀的湯藥灑落一地,他很用力地攥住我的手。
漆黑的瞳孔像是有火在燒。
就連愛恨都濃烈。
那一刻,我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,仿佛謝厭在此刻想要狠狠掐住我的脖頸,把我一同帶走,一如當初那句「不S不休」。
但是他沒有。
不知道為什麼,他抬起手,顫抖著遮住了我的眼睛。
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擁住我,明明已經支撐不住了,明明已經走到盡頭了,但他就是不肯松手。
「真的……很不甘心。」
感受著他漸慢的心跳,我垂下了眼睫。
「謝厭,我不怪你。」
我不怪你的出現,不怪你的存在,其實或許一直困住我的都隻是我自己,很抱歉那個時候我為了離開遷怒了你。
後頸一燙,像是有淚砸下來。
他惡狠狠地咬住我的頸側,像是想要將我刻進骨血裡,卻又好像舍不得,所以總是遲遲不肯下手。
過了很久,我的眼睫一顫,若有所感地抬起頭。
我輕聲喊:
「……謝厭?」
屋外的桃花已經凋零了。
沒有人會再回答我,也沒有人會在雪地裡見一個小姑娘可憐,就把手中的燈送給她了。
35
我回到了梁州。
這裡原先是我爹的封地,如今故人已逝,我帶著阿娘回到故土。
華陽起初還想留我在她身邊做女官,我沒答應,我不想再待在京城裡了。
我拿著銀子在梁州開了一座酒樓,生意很好,日進鬥金,後來我覺得無聊,又跑到一個偏僻的村子裡去教書。
作為這裡唯一的女夫子,大家都對我抱有深深的偏見和不信任。
直到我教出了一個狀元。
女扮男裝的狀元郎得知我離開京城後,跑到梁州來找我。
此事鬧得沸沸揚揚,就連村口的S豬匠看向我的目光都變得敬畏肅然,大伙們爭先恐後地把孩子送到我這裡求學。
但我說我隻教女孩子們念書。
他們咬咬牙,同意了。
心想,反正如今天子都是女的了,說不定哪天自己家裡也出了個女狀元呢?
狀元郎向我告別。
她愧疚地對我說:
「對不起,恩人,是我來得太晚了。」
但其實她並不是我教出來的,那年破廟暴雨,她快要病S的時候,我給了她一錠金子。
我的條件隻有一個,如果她靠這錠金錠活下來了,如願站到了想要的位置以後,她就得替我S一個人。
她用那錠金子治好了病,又租了間宅子。
後來她總算站到了想要的那個位置,如願解決掉了從前寵妾滅妻、S妻滅口的爹,還成為了華陽在朝中的心腹。
等她終於有能力去夠到那個人的時候,她卻發現那個人已經S了。
宮變那天華陽問我:
「你就不怕我背叛你嗎?」
「利用完你再把你滅口,這樣你就永遠也完不成想要做的事情了。」
「你真的一點都不怕嗎?」
那時的我搖搖頭,她以為我的意思是「不害怕」。
但其實是「不會不完成」。
我不喜歡將希望全部寄託在一個人身上,我曾經為了報仇深謀遠慮、步步為營,也曾經如被折斷雙翼的雀鳥,被困寸方天地、滿身泥濘。
我曾經無數次地渴求能有一個人來救我,但是並沒有。
如果華陽不行,那就換一個;如果另一個不行,還會有下一個。
所以那時候的我說,隻要棋盤落定,那麼即便後來有我無我,都已經無關緊要了。
我想要的都會完成。
隻是會遲一點、慢一點。
盛夏蟬鳴之時,我找了把鐵錘,想要在院子裡搭個秋千。
在屋子裡翻了半晌,拿著錘子走出去的時候,發現院子裡站了一個人。
沈辭舟站在天光裡,歪著頭說:
「好巧。」
我看了他一會,把錘子遞給他。
聽說女帝終於批復了他的請辭奏折,他緊趕慢趕,連夜跑S了三匹馬,總算來到我面前。
我坐在新的秋千架上,一如當年那樣感受風拂過臉頰。
唯一不同的是,這一次,無論是在黑暗或是泥濘。
總有人會託住我。
謝厭番外:明明明月是前身
1
謝厭第一次見到她,是一個雪天。
雪很大,她躲在竹林裡,身旁是亂七八糟的草垛,她驚惶地躲在那裡,懷裡似乎還揣著什麼東西。
他隱約記得她,來府裡打秋風的表小姐。
隻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狼狽。
不過沒關系,他不關心,轉過身就想走。
但是她卻喊住他,怯生生地喊他「哥哥」。
手心裡躺著一個髒兮兮的饅頭,像是要送給他。
謝厭愣住了。
他覺得很可笑,一個破饅頭而已。
明明已經餓得狠了,明明根本舍不得,卻還要眼巴巴地望著他,將懷裡唯一的饅頭捧到他面前。
說不清為什麼,可能是那天太冷了,他的腦子被凍壞了吧。
他抿起唇,冷冷地看了她一會。
卻鬼使神差地接下了那個饅頭,把燈籠塞進她的手心。
2
起初謝厭很煩。
但後來又覺得多一個她也沒什麼不好的。
他不喜歡她叫他哥哥。
府裡庶出的子嗣很多,個個都虛情假意。
他不過大她兩三歲的樣子,初見她時也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。
他什麼都不懂,不懂為什麼她會發燒,不懂她為什麼總是生病,他根本不懂究竟該怎麼去養一個孩子。
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。
他幾近笨拙地將她養大了。
她也會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,她的目光隻會看向他。
不知道為什麼,他雖然總是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,但內心卻好像總是無可抑制地雀躍歡喜。
直到她漸漸長大了,眉黛青山,雙瞳剪水。
提親的人數不勝數。
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會這樣生氣。
他徑直闖進她的屋子裡,質問她對提親那人是否有意。
她被他抵在書案前,睫毛簌簌,像是很難過地偏過頭去。
如月照螢雪。
不過還好,她沒有說出他最不想聽見的那個回答。
3
她背著他偷偷嫁人了。
他看著她假裝失憶,看著她在他與旁人中虛情周旋,他幾乎是氣笑了。
她真的就這麼想嫁人嗎?
留在他身邊不好嗎?
他不能理解為什麼要嫁人,一紙婚書真的能困住什麼嗎?
成婚前他爹娘情深意篤,可後來不也走到相看兩厭、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剐的境地嗎?
這是分明是世間最虛情假意的東西了。
但如果是她想要的東西,即便他深惡痛絕,即便他無法理解,他也會想要試著去為她做到。
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,從前他以為沒有人會是比他們更為親密的存在,他以為她會一如當年那樣,把自己所有的真心都捧在他面前。
謝厭是在一個雪天與阿寧相遇。
卻早在時間和謊言裡徹底失去了他的阿寧。
錯過就是錯過了。
4
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,他忽然有一點恨。
他恨她。
他恨她為什麼從來就不信他, 恨她為什麼總想離開自己。
但他更恨他自己。
為什麼這樣遲鈍, 為什麼命運弄人。
為什麼他們總是在錯過?
他快要S了, 那年她中箭墜崖, 已生S志, 他覺得自己真的快要瘋掉了。
藥石無醫, 直到最後,他找到了一個法子。
以至親至愛之人換血, 從此他替她背負那些不堪與痛苦。
沒有人會比他們更親密了。
如果將他融入她的骨血, 這樣, 能不能算是圓滿?
冰雪侵蝕他的肺腑,他覺得心口仿佛被人剖開,就連呼吸都在疼。
偷來的三年光陰, 竟然逝去得這樣快。
那個會飛奔進他懷裡的阿寧, 那個賭氣將嫁衣一股腦塞進他懷裡的阿寧,那個或許有一點喜歡過他的阿寧。
……怎麼忽然就不見了啊?
他恍惚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天,此後數年百般病痛折磨, 卻都不及她一句「幫兇」來得摧心折骨、痛得猛烈。
謝厭的一生見過很多眼淚。
被提刑的犯人在生命盡頭痛哭流涕,被流放的家眷哭著求他饒過她們家主一命。
其實謝厭不太能理解眼淚這種東西, 他想要得到的, 他都會用自己的雙手拿到。
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。
可他那時垂下眼,看著指尖一點湿潤,忽然怔愣在原地。
最討厭眼淚的謝厭、視人命如草芥的謝厭、意氣風發的謝厭、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的謝厭——
堂堂謝厭。
……竟也會哭麼?
5
謝厭睜開眼。
看著縮水了一大截的胳膊與手心,他徹底怔愣在原地。
銅鏡裡的孩童依舊冷漠稚嫩, 唯一不同的是, 他的右眼角下多了一顆小痣。
他隱約想起來,那時他模模糊糊逝去的時候,她好像還是掉了眼淚。
眼淚砸在他的眼角, 不偏不倚。
來不及想太多,他赤著腳跑進竹林雪地, 雙腳都裂出血痕了, 但他什麼都顧不上了。
從前他就是在這裡撿到她的。
「都說你落水磕到腦袋了,頭還疼嗎?」
「(想」他忽然松開手, 手心裡的燈籠掉在雪地上,砸出一點響,倏地滅了。
他一步步走近, 在她滿面的怔然中,一點一點,很用力地將她擁進懷裡。
第二日一早, 府裡的小廝看著滿滿當當的馬車,不解地問他;
「公子, 我們不去了嗎?」
許是為了支開他, 抑或隻是巧合,他撿到她的第二日, 謝侯命人備了馬車, 要送他去徐州遊歷。
那是他的第一次錯過。
他冷笑一聲, 說:
「不去了。」
他要留在這裡,留在她身邊,寸步也不離。
那些所有骯髒的、不堪的、隱藏在謊言之下的惡心東西, 他都會與他們一一清算。
他依舊不喜歡她喊她哥哥。
難道指望這輩子謝厭能做回一個正常的兄長,又一次地看她喜歡旁人、送她出嫁,最後甚至與他人同葬麼?
……哈。
想都別想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