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孩子。」她快步過來，拽著我往外走，我一個趔趄，隻好跟上。

餘光裡，爸爸正冷冷注視著我。

6

在回家的路上，媽媽吩咐道：「你去老丁那兒，把他那離婚證借來。」

「借離婚證幹啥？」

「我現在跟你回去，接下來視頻怎麼拍你想過沒有？」

「那是你的事，我想不來。」

媽媽嗔怪道：「笨，她們都盼著我離婚，我不做戲，她們又要生氣了。」

「網上那些人咋不盼人點兒好呢，動不動離婚離婚，烏煙瘴氣。」爸爸一臉不悅。

「就是說呢。」媽媽附和，「但她們花錢倒是大方。」

接下來的日子，媽媽隻拍外景，有時是去做頭發，有時是去學跳舞，趕上我周末回來，就拉著我一起拍。

一個月後，她終於發出了早早準備好的那條視頻。

隻有一張離婚證照片，配以傷感音樂和簡短的文字：

【結束了，我的青春。】

評論裡一溜的祝賀。

【接離婚順利~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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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姐妹執行力 Max，這麼快就辦完了。】

【你的福氣在後頭，加油！】

……

媽媽選了幾條熱度高的評論回復道：【謝謝，謝謝你們，沒有你們，我不知要在深淵裡掙扎多久。祝我們都成為人生的大女主。】

爸爸躺在沙發上，手裡是剛買的上萬塊的最新款手機。

「你以後都不在家裡拍視頻了嗎？」他問，「整天往出跑，昨天衣服在洗衣機裡你沒取出來都捂臭了。」

「噓——」媽媽示意他安靜。

然後她對著攝像頭開始說話：

「姐妹們，看到這個背景大家可能會奇怪，沒錯，我搬回來住了。

「你們也知道，離婚這個決定我做得非常突然，也非常堅決，但女兒還小，很多事情真的發生了她才能明白是怎麼回事。

「離婚不離家，主要是為了能讓孩子有個適應過程，而且……」

她神神秘秘地湊近屏幕：「說句實話，結婚這麼多年，那男人沒為家裡付出什麼，我不甘心，現在權當他是個工具人，能幫著照看下孩子。」

這算是一個交代。

我關注著輿論情況，雖然有一些對此表示疑惑的評論，但更多的還是理解和支持。

爸爸語氣嘲諷：「你粉絲裡還那麼些大學生呢，簡直被你耍得團團轉。」

「就是她們才單純呢，腦子簡單，就想看爽文，根本不知道真實的日子該怎麼過，我要按她們說的來，遲早得完蛋。」

「但……」爸爸坐起來，「咱就一直這麼『離婚』著？別人要是問起來我怎麼說？」

媽媽微微一笑：「我早打算好了，每一步都在我的計劃裡，你配合就行了。」

所謂的配合，是爸爸開始在視頻裡出現。

拖地、做飯、接我放學回家。

一個默默無言又勤勤懇懇的形象。

一開始隻是個背景板，當媽媽覺得鋪墊得差不多的時候，在一個視頻裡，她終於評價了一句：

「他現在變化挺大的。」

讓她沒想到的是，沒有人勸她浪子回頭金不換，也沒有人玩笑追妻火葬場。

評論清一色地提醒她不要心軟，不要回頭。

她翻來覆去地看，也沒有人給她遞一個臺階。

「怎麼回事，」媽媽依偎在爸爸懷裡，「世道真是不行了，還是說她們眼紅我老公變好了，生活變好了？」

爸爸冷酷站起：「你說讓我配合你，我也配合了，這些天我把這輩子的活都幹了，結果你給我說行不通？」

「別急嘛，我也沒想到她們……」

「我不想聽解釋，」他往外走著，「打牌去了，你給我再轉五千。」

7

眼看數據有下滑之勢，媽媽咬咬牙，還是賺錢要緊。

她在直播裡跟粉絲們談心，屏幕後放著她從網上摘來的小抄。

「不能做依附他人的菟絲花，我要做一棵茁壯的大樹，為女兒遮風擋雨。

「自能生羽翼，何必仰雲梯。

「姐妹們，是你們讓我意識覺醒，讓我成為了一個思想獨立的人，你們就像我的家人一樣……」

我在鏡頭之外望著她，心情復雜。

我寧可她不知道那些華麗的句子、那些先進的觀念，我還能騙自己，等有朝一日她想明白了，一切都會好的。

可現在，那些我以為會給她帶來啟迪的句子順滑地從她口中說出，不值分文。

網友們的留言和私信我看了許多，一些我以前沒思考過的問題，一些我麻木了的現象，經由她們的剖析，我如夢初醒。

是啊，為什麼爸媽總遺憾我不是個男孩，而我竟還感到抱歉？

是啊，為什麼他們都說女孩學習缺乏後勁，即便我成績一直領先也還是沒有自信？

是啊，為什麼從小長輩都默認我有一個「婆家」，並以此教育我？

她們在信裡讓我知道，很多女孩在高中、大學、碩士、博士都可以取得優異的成績。

很多女孩專注工作自立自強，靠自己過著很好的生活。

很多女孩一個人也擁有著精彩的世界，她們精神充盈，並不孤獨。

為什麼我可以從數以萬計的留言中感到如此巨大的力量，在振奮中靈魂幾乎被打碎又重組，而媽媽卻無動於衷？

思緒紛亂，我一夜未眠，第二天早早返回了學校。

之後的幾周，我忙於期末考試，沒有回家。

而爸媽也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過。

我的生活費見底，打給媽媽，總是忙音，我發信息，她隻說回頭給我轉錢，但錢卻遲遲未到。

無奈之下，我給爸爸打電話，一接通，就聽見他的怪笑。

「呦，這是誰啊？」

我硬著頭皮：「爸……」

「我可沒有女兒，要說嘛，以前倒是養過一隻白眼狼，好在最後撇清了關系。」

「爸，我沒有飯錢了。」我的聲音小到不能再小。

「沒錢了知道找我了？趙一岑，我跟你說，」他的語氣霎時嚴肅一起，「你跟著你媽走的那天，我就已經當你死了，你還不如死了。」

我早該知道他的態度，自從回家後他就沒正眼瞧我，當我空氣一般。

媽媽也勸過我去服軟：「他畢竟是你爸，而且，這事也是你的不對，你那天多傷他的心啊。」

可是媽媽，我的心一直在受傷啊。

他不關心我，也不在乎我，那次我生病發燒，家裡隻有我們倆，但他還是去赴牌友的約了。

這種情況下，我當然選擇跟媽媽走。

我有什麼錯。

我犟著不去道歉，她白我一眼：「你這脾氣，看以後哪個男人受得了。」

8

我借同學錢挨到了周五，一放學就急急忙忙往家趕。

趁著坐公交的工夫，我點進媽媽的賬號，想看看最近她都發了什麼。

然而頁面不再是滿滿登登高數據的視頻，而是孤零零的一個。

我以為是手機卡頓，退出重進，依然如此。

就在這時，我瞥見了那唯一一個視頻的標題：【作了一個重要的決定，祝我幸福吧。】

點開，媽媽舉著結婚證，說：「在姐妹們的幫助下，他不再輕視我，不再欺負我，畢竟風雨數十載，我想再給他一個機會，和我朋友們那些隻會吃喝嫖賭的丈夫相比，他也不算個壞人。」

她前不久還在家裡說，打算這麼長期欺瞞下去，既不影響賺錢，也不影響家庭。

怎麼這麼突然又改了主意？

評論區裡炸開了鍋：

【散了吧，咱都是人家小夫妻 play 的一環。】

【粉過你真是我的人生汙點！陪我的眼淚！】

【我說啥來著，從離婚不離家開始，一切就已經成了笑話。】

【刷到這個，我前半輩子做的孽都可以一筆勾銷了。】

【我隻關心她女兒現在怎麼樣了。】

看來媽媽是自顧不暇，所以才沒空管我。

現在的局面，神仙來了也難救。

我看著不斷減少的粉絲數，心裡反倒松了口氣。

媽媽，不值得那些好心人付出如此多的感情和精力。

我不用再日夜良心不安了，反正她沒救了，我的家也沒救了。

我能做的隻有認清現實，好好學習，把希望寄託在自己身上。

一開門，媽媽滿臉淚痕，妝面一塌糊塗，她看見我，突然想到什麼，轉悲為喜，跌跌撞撞向我撲來。

9

三天後。

「開始。」

媽媽舉著手機，命令我。

三天粒米未進，我的胃不斷抽搐泛著酸水。

胳膊上被擰掐後的紫青瘀斑片片相連，甚是駭人。

我舔舔幹裂的嘴唇，開口：

「媽媽是為了我，是我想要他們復婚的。

「同學們因為我父母離異，都笑話我，霸凌我，你們看。」

我舉起胳膊向鏡頭展示。

「我想永遠和爸爸媽媽在一起，你們為什麼要讓我們分開？！

「要罵就罵我，不要再罵我媽媽了，她難過得都生病了。

「我隻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，這是天大的罪嗎？」

說完，我垂下頭，眼淚比剛剛更為洶湧。

「行了，那些網友不是都覺得自己特善良特偉大嗎，看把一個小女孩逼成這樣，她們還怎麼罵得下去。」媽媽收起手機，對在一旁圍觀的爸爸說，「你給她弄點吃的，我……」

話音未落，她難以抑制地幹嘔兩下，快步進了衛生間。

爸爸抓我的胳膊：「起來吧。」

他力道太大，專往瘀青上按，我疼得倒吸涼氣。

「看見你都晦氣，回屋把你的東西都收拾收拾帶學校去，給我兒子騰地方。」

是的，媽媽的懷孕打破了她的計劃，這是萬萬拖不得的事情，要是被發現了端倪再解釋就更被動了。

她隻能如此。

隻是網友們的反應比她想象要激烈許多。

潑天的流量，排著隊等著商務合作的商家，源源不斷進賬的收入，她怎麼能舍得。

幾年備孕，終於有了結果，她做夢都想要的男孩就要來了，她怎麼能舍得。

用我來挽回局面是她想到的撒手锏，視頻發出後，總算是有了一些中立派和支持她的聲音。

【孩子要是這樣，確實挺難辦的……】

【要這樣就幹脆退網唄，她是靠什麼起號的不知道嗎？】

【這個小姑娘當時不是很堅定嗎，怎麼轉頭又想要爸爸了？】

【畢竟是孩子，被欺負了心思也變了唄。】

【我總覺得怪怪的，算了，對著孩子也說不出什麼難聽話，我先走了。】

【我覺得復婚得對，前面的視頻我都不敢說話。我為了兒子被婆家那樣欺負也忍了，她家情況算好的，有什麼不能忍？】

【就是，男人嘛，都一樣，離了再找就能更好？】

……

「退網？想得美！我兒子有福氣，注定生在一個有錢的家裡，我以後還要當母嬰博主呢。」

爸爸聽著，從手機的敲敲打打中抬起頭，問道：「還得倆禮拜才能查是嗎？」

「嗯，但我有預感，肯定是兒子。」

媽媽連夜把說讓她刪號退網的評論都刪除後，終於睡了一個安穩覺。

隻是再醒來的時候，她打開手機，發現天塌了。

10

一個賬號發布視頻稱她的離婚是假的，語氣肯定。

沒有露臉，聲音也經過處理。

被這麼一提醒，許多人反應過來，是啊，離婚證和結婚證都隻展示了封面。

有人將所謂復婚的結婚證截圖放大後，發現她手指遮擋的地方還能看出一點兒磨損的邊角。

第二條視頻，發了她的群聊截圖，這是她的核心群，成員都經過篩選。

【她們非要給我戴大女主的帽子，還怪我啊？】

【沒有比女大學生更蠢的生物了，幸虧我當年沒讀書。】

【婚姻是人的必經之路，哪有那些小姑娘說的那麼兒戲。】

緊接著這個賬號又發了一條，稱她已經懷孕。

這下，她的操作忽然一目了然。

評論裡有同城的人發出在醫院產科偶遇她的照片：【當時隻是覺得長得像，這麼一看時間正好能對上。】

如果說之前網友的反應更多是失望，那麼現在，群起激憤，都是被耍弄之後的憤怒。

【我沒有想到有人能壞成這樣, 我再也不相信網上訴苦的人了。】

【真心都喂了狗, 從此我將冷酷無情絕不幹涉他人命運。】

【她的認知配得上她受的苦難。】

【等等, 造假引流，這是可以舉報的吧？】

11

媽媽慌不擇路，竟然跑到那賬號裡連連發問：

【你是誰？為什麼害我？

【我認識你, 我認識你對吧？！

【一岑！是你嗎？？？】

我坐在正午的操場邊，灼灼白日晃得我睜不開眼。

手機裡有十多個未接來電, 都是媽媽打來的。

直到手機停止振動, 我才再次拿起。

評論區裡, 媽媽的質問下，有許多條回答。

【這是我妹妹，你客氣一點。】

【這是我朋友。】

【這是我女兒！】

……

與此同時, 私信裡，湧來許多關懷：

【妹妹, 照顧好自己。】

【求助老師吧，不要在家待著了。】

【小心你媽媽，她是伥鬼。】

【需要什麼幫助你說話。】

……

她們，真是口是心非啊。

從小到大，媽媽在爸爸那裡受了欺負，總是找我傾訴。我比誰都清楚她過的什麼日子，也不止一次建議她做出改變。

「-「」眼淚砸到烈日下, 很快蒸發。

12

賬號被封後, 媽媽遭受了巨大的打擊。

爸爸整日不著家, 在得知她懷的又是個女孩後，立即提出了離婚。

媽媽這才知道, 在她一門心思撲在網上忙著掙錢的時候，爸爸竟然通過「網紅大女主的丈夫」的人設, 私下撩騷勾搭別人。

人財兩空。

媽媽注冊了一個新號，蓬頭垢面, 雙眼無神。

【姐妹們, 我要離婚了, 我清醒了, 男人真的靠不住, 可離婚後我該怎麼辦，你們幫幫我, 我聽勸！】

全是嘲笑和辱罵。

【又來新劇本了。】

【哈哈哈, 看你這樣子我也就放心了。】

【狼來了。】

正在上課的我被老師叫了出去。

爸爸搶救無效當場死亡，媽媽因故意殺人被捕。

搏鬥中, 那個小生命終是沒有保住。

我去見了媽媽一面, 她對此毫不可惜：

「都怪她，我要知道是個女孩，我就打掉了, 我就不會失去一切！

「一岑，媽媽現在隻有你了，你幫媽想想辦法吧。

「你不是最愛媽媽了嗎？你不是要和我相依為命嗎？你還這麼小，找不到男人依靠, 沒有我你怎麼活啊。」

在良久沉默後, 我看著她的雙眼。

「媽媽，你不聽勸，但我聽。

「我不再信任你了, 我會靠我自己，過上好日子。

「你不願當的大女主，就由我來當吧。」

- 完 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