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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點小說

第2章

16

「來人!把徐三做的新刑具抬上來!」

聽到這裡,徐三才略略睜開雙眼。

新刑具「四君子」是他畫的圖紙,找鐵匠鑄的模型,熟稔如自己的孩兒。

第一件抬上來的刑具皮厚中空,外皮是精鐵材質,中間留著空隙放燒得緋紅的滾炭,底下十幾個熟鐵制成的乳頭傳熱極快,烙在皮肉上瞬間能起一股青煙。

這東西在創新上有限,但相比傳統烙鐵更加方便幹淨,升溫也更久一些。

徐三給它取名梅花烙,是「四君子」之首。

真到了身上,那傷痕點點焦紅,排布如梅花,雖囚犯痛不可言,卻俱燙在五髒六腑,不見血腥,隻覺美觀。

徐三首次嘗試這新刑具的威力,那熨鬥喂飽了滾炭,貼到大腿上當即白煙滾滾,激得他一陣慘叫,周身皮膚通紅,每個毛孔都抖出熱汗,如同血水淅瀝淌下。

他被綁在天平架上,掙扎無能,隻能啊啊慘喚。

知縣聽得耳瘆,抬手止住了刑。

「徐三,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

「小人,小人無話……可說,小人冤枉。」

知縣氣得牙痒痒。

「看來,不給你顏色瞧瞧是不行了。」

他再一招手,幾個衙役又從角落裡搬出三臺新嶄嶄的刑具。

徐三看得分明,這就是剩下的「三君子」——美人樁、吊吃金錢餅、餓鬼吹簫。

第二件「美人樁」。都說蘭花如美人。徐三想,美人被綁在樁上,也應如蘭花一般優雅。

雖然名字帶「樁」,此法的主要工具卻是一根細繩加一根高杆。因為繩索纖細柔韌,深入皮肉也不得見,勒進骨頭都有可能。

沒有高杆的情況下,就將犯人單懸掛在梁上,不消片刻,便會頭昏眼花,惡心欲嘔。

再加上這細繩的威力,用在人身上如百針絞心、群蛇纏體,一天一夜,就能斃命。

第三件「吊吃金錢餅」,刑具材質依舊是鐵,尖刺卻做成了菊花樣式,幾乎有五尺之長,因底座外圓內方形似金錢,喚作金錢餅。

囚犯一般被吊縛在上面,離尖刺不過寸許,腳背隻能緊繃,但凡松懈就要被扎透腳心,繼而扎破軀幹、頭顱,慘不可言。

第四件「餓鬼吹簫」,是少有的用竹子制成的刑具,用蜜油、羊肉浸熬了三天三夜,拔盡毛刺,圓潤光酥。

令其插入犯人身上孔洞,不見阻塞,然後擠壓內腑、穿破隔膜,從頭頂生生破出,人才算死透。

「餓鬼吹簫」耗時最長久,雖外觀不如前面三種刑具奪目,一上身卻是最殘忍最折磨人的酷刑。

徐三心知,這「四君子」上一輪身,便是鐵打的人,也逃不出必死結局。

他不禁自苦,不想這潦草一生,最後竟要喪命在自己做的刑具之下。

門外卻傳來一陣鳥叫似的吆喝。

「知縣,這麼好的刑具,用在劊子手身上,不浪費了嗎?」

來的正是這起人命官司的「苦主」,公使館的洋人。

他的中文還不夠利索,拖腔怪調的,仿佛嘴裡含了一隻癩蛤蟆。

「你們朝廷,有一項重罪,叫株連九族。主犯既然死了,他的妻子兒女,也不能放過。」

知縣畏畏縮縮:「犯人隻有一個唱戲的妹妹……」

洋人一聽,眼睛都亮了。

「漂亮女人,更好!我聽說清朝百姓都喜歡看漂亮女人受刑,你們這次可以好好看個夠。」

徐三聽明白了意思,這洋人是打算害鍾馗爺爺的親眷吶!

洋人打了個響指。

幾個衙役紛紛上前把徐三從天平架上解下來,託到一邊的椅子上癱著。

「梅花烙,我很滿意。七日後,你在西街菜市口行刑,把剩下三樣一一試了,給我看。」

徐三隻得受命。

接下來,他整整休息了三天。

第四日,方才拄著拐杖到鐵匠鋪看完了刑具的進度,回來時到茶坊略坐片刻。

就聽到那小戲臺上的說書人,正唾沫橫飛地講「鍾馗殺鬼」的故事。

眾人正聽得義憤填膺。

「可嘆啊,鍾馗撞柱成了千古佳話!可鍾馗那妹子面臨官府威勢、邪鬼垂涎,一入女監生死難料,幾日之後就要香魂歸天。鄉親們,這該如何是好哇!」

「當然得救!」

「戚家妹子若死,豈不是寒了烈士的心!」

幾個漢子拍案而起,激動得臉紅脖子粗。

「正是這個道理哩!大家不知,那劊子手徐三的手段,能把活人熬成幹屍。犯人多在大牢待一天,至少折十年命數!」

「呸,徐三算什麼鳥貨,一個為虎作伥的小人,倘若他敢動戚家妹子分毫,早晚將他一起砍了。」

眼見眾人越說越激動,徐三不覺心慌手抖。

匆忙喚了伙計結賬,掩著臉沿著牆根兒一瘸一拐地跑了。

半夜,徐三灌了幾碗黃酒,跟小徒弟長籲短嘆一番,入寢後仍是輾轉難眠。

隻覺得脖子涼津津的。

他揉了揉醉眼,恍惚看見,那玻璃窗上折射出一個重疊的身影。

一個沒了腦袋的女人,腔子鮮紅,骨碴生白,身上滿是剜口和「梅花印」……正騎在他脖子上!

徐三脖子一僵,不敢繼續翻身的動作。

都說人身上三盞燈,這些山精鬼魅就是特意恐嚇人回頭來瞧,用鼻息吹滅了陽燈,才好索命。

這一嚇非同小可,襯褲都跟著湿潤了。

「徐三,你害得我好苦。」

一個冷幽幽的聲音搔進他的耳朵裡。

徐三感覺身後一陣重力襲來,將他推到床下,連忙哐啷一聲跪下,磕頭如搗蒜,嚇得不敢回頭。

「姑奶奶!姑奶奶!不是小人害了你,冤有頭債有主,你去找那洋鬼子申冤吧!」

「你知道我是誰,為何還敢剐我!」

「非是小人剐,是太後要剐,洋人要剐,這世道要剐你!小人知道您兄妹倆大義,心存敬佩。隻是力微言輕,小人也是不得已啊……」

那女鬼冷笑。

「既如此,你回頭朝我叩拜三個響頭,我便饒你一命。」

徐三咽了口唾沫,擺轉身子恭敬磕了三個響頭。

半晌沒有動靜。

徐三鬥膽仰頭一瞧,床上、鏡子裡、房梁上,都沒了女鬼的影子。

剛剛那一幕,仿佛清明夢。

徐三脫力般原地躺下,冷津津的。

他捫心自問。

自從剐了嶽丈和發妻之後,他為千夫所指,無法回頭。

隻是人活下去,總得有個念想。

十三年前進刑部北監那天,徐三為自己樹立了一個理想,當新一代獄神。

獄神,是國法的代表,是囚犯的信仰,是陰間的神。

可如今,這夢境儼然明示了——他對「同僚」的親眷下手,屬於破壞大義、自斷後路。

可刑期逼近,刑具已成,箭在弦上不得不發。

徐三又能如何轉圜呢?

行刑當日,徐三天不亮就起了床,穿上皂衣、長靴,懷裡揣著《獄具圖》,拎起牆角那把磨得锃亮的大刀,在門口的板凳坐著,翹首以盼。

眼瞅著門外白霧漸散,囚車隊伍從巷尾漸漸拐過來。

不一時,街巷兩側便冒出了許多看熱鬧的人頭。

徐三舔了舔嘴唇,不免有些緊張。

隊伍前頭是官兵開道,中間才是重點監護的囚犯。

女犯被押出來時,臉色慘如金紙。

脖子上戴著一隻沉重木枷,手腳都戴了镣銬,整個人佝偻成了一隻病蝦。

徐三一眼就認出,這是庫房裡那隻 25 斤的沉鐵木枷,非重犯不能上身。

「請刑官上轎!」

幾個衙役抬著一頂藍布小轎,從隊伍裡脫出來,停在徐三面前。

徐三卻之不恭,提著器具上了轎,隻是胸中一顆心髒七上八下,總不安寧。

隊伍冗長,走到法場時,已到日中。

法場被設立在西街的菜市口,四面都有木梯可上,外圍區烏泱烏泱已聚集了不少人。

洋人公使單獨帶了一支小兵,騎著高頭大馬到了看臺。

知縣對徐三招招手。

「開始吧。」

法場上早已布置好了刑具。

一件一丈多的高杆,一臺铡刀,一隻墊頭的木砧,一隻炭盆以及一臺正燃燒的油鍋。

幾個衙役把戚莫伶從牢籠裡解出來,系在美人樁上。

底下地板凹陷了一塊,是為了放置金錢餅。

油鍋裡的餓鬼簫載浮載沉。

兩個衙役戴著厚棉布手套,把著梅花烙,遞給徐三。

「三爺,請吧!」

徐三硬著頭皮上場,法場外圍人頭攢動,不少憤怒的視線利箭一般射向他。

他輕嘆一聲:「戚姑娘,得罪了。」

將囚衣解開,露出犯人白鳝一樣的身軀。

梅花烙緊接著上身,炸出陣陣沸騰白煙和一陣緊似一陣的痛苦哀號。

隻見紅,不見血,當真是酷刑的手段。

一時間,空氣都沉了一瞬。

「還等著幹什麼!」

「救人啊!」

幾聲細碎呼喊鑽進徐三耳朵裡,幾乎令他疑心自己生了錯覺。

直到唰唰幾道竹箭襲來,割開了他的臉頰,洞穿了他的虎口。

徐三下意識一個滾地,捂著鮮血淋漓的手,似驚乍喜地奔向看臺。

有人劫法場了!

那知縣一邊在衙役護衛下躲避竹箭,一邊喝令徐三。

「你回來做什麼!」

「法場箭多人雜,小人難以行刑!」

徐三捂著顫抖的傷手,撲通一聲跪下。

知縣嚇了一跳,下意識覷了一眼身旁洋人的臉色:「這等宵小,能成什麼氣候?你且繼續行刑,老爺自有方法保你平安。」

「小人非是不願,實是不能。」

徐三硬著頭皮繼續道。

洋人忽然發出一聲鳥叫,底下那支洋人隊伍仿佛得了命令的獵犬,奔到法場上,對著爬上木梯的眾人,掏出一管管黑黝黝的槍口。

「砰砰砰——」

炸雷似的槍聲,又驚了徐三一個哆嗦。

洋人隊伍衝著那群劫法場的漢子一人一顆子彈,屍身紛紛墜入沸水般的圍觀人群裡。

一開始,人群裡還有許多憤憤不平的斥罵聲音。

但緊接著槍口對準人群後。

眾人便恢復成了沉默的羔羊。

徐三看著這一幕,心膽俱裂。他想,哪怕是鍾馗爺爺也隻能剜掉一顆洋人的腦袋,這幾個洋人竟然能以一敵十?

洋人竟然要比神仙厲害?

「徐三,還不動手?!」

知縣回過神來,意識到洋人動了真怒,連忙催促他。

徐三咽了咽口水。

他握著刀柄的手越來越潮, 汗津津的,如同握著一條大泥鰍。

大泥鰍不聽使喚,顫巍巍地, 要往天上飛,往土裡鑽,往血裡撲。

可這四周哪裡還有退路哇!

「啊啊啊啊啊啊……」

一股滾燙液體澆在他面上, 又痛又麻又痒。

四下侍立的衙役都愣在原地。

連知縣都啞了聲音。

誰敢想啊, 劊子手徐三把洋人公使的腦袋砍了!

徐三砍這洋鬼子,想法來得簡單又荒謬。

上一個說書人成了鍾馗爺爺, 不就是因為砍洋鬼子嗎?

若自己也砍一個, 死後豈不是也能升為新一代的獄神。

他曾把這願望告訴給小徒弟。

9 歲的小徒弟笑著應和他:「師父, 你這麼快的刀, 砍洋鬼子還不是易如反掌。肯定能成!」

此時, 他當真做成了。

可升仙的願望沒有實現,劇痛卻隨之襲來。

隨著一連串「砰砰」悶響。

幾股滾燙猩紅的血,伴著濃煙,從徐三身上的洞窟裡汩汩流出。

萍鄉縣這些日子遭了大罪。

城門上掛著好一串頭顱, 跟掛蒜頭似的排成一排。

據說底下的黃土都染得鮮紅。

除了那首犯戚薄秋, 他的花旦妹子戚莫伶, 以及那一群來相救的好漢。

還有一顆最別致的人頭, 劊子手徐三。

他生前惡貫滿盈, 不知斬殺了多少無辜清官、英雄好漢,卻不知怎的,對戚莫伶行刑之時動了惻隱之心。

不止如此,還想舉著自己的大刀,殺那洋人公使。

那知縣本來在斥罵官媒,臉色漲得通紅。

「《《」整個刑臺,全是兩個人橫飛亂濺的血沫。

那次刑場上的動亂, 死了十七條人命,隨著時間變化, 不僅沒有忘卻, 反倒風幹成萍鄉縣民眾心口上的一塊傷疤。

消息傳到北京城, 朝野俱驚。

1906 年, 清廷痛定思痛,下令改良獄風。

將刑部改為法部, 刑部南北兩監改名「管守所」, 從北京城到各省城各縣衙門,開始仿建類似西方制式的新監獄,獄神廟漸漸空置, 再無祭祀人煙。

隻是工期未完, 清朝命數便已走到盡頭。

歲月更迭, 光陰蝕骨。

萍鄉縣那座新監獄,也由新變舊, 又在炮火中損毀, 再度建立時,已成了一座嶄新的小學校園。

半個世紀後的春風吹過河岸,又綠江南岸。

昔日哀叫悲啼,換作了琅琅書聲。

屍山血影, 覆上了蔭蔭綠樹。

然而那些凝固不滅的鮮血,卻還在凍雪之下,鮮豔如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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